第 13 章

    二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不讲话。

    纵使平日里不对付,现在立场一致,一百万两,还要他们出大头,没门!

    严峰慢悠悠地咽茶,心里急但面上装作不急,他没指望几句好话、空话能让人吐出银子来,也得给他们一点发挥余地。

    这不,钱同率先双手揣着袖子,开始诉苦。

    “大人,今年生意不好做啊!盐价比去年低了,但买的人不见多,我这都没赚到钱呢。”

    “是嘛?”严峰双手搭在膝头上,看似在思索,心里却在轻哼, “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了,自然是没人去买盐的。二位捐了银,等来年收了粮食,百姓日子好了,你们日子不也就好了嘛。”

    “大人...”钱同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眼瞪回去。

    “钱老板,听说最近你又凿了一批盐井,本官怎么没收到报备呢,难道是留着当作私盐贩的不成?”

    意思明摆着了,要是他想,随时可以扣上这顶帽子。

    “没没没...只是匆忙,还没来得及跟大人您说呢。”

    “我想着也是,钱老板向来守规矩。”严峰挤出个敷衍的笑容, “可这没手续,钱老板少不了落个私凿盐井的罪名,最近衙门忙,你们也看见了,外面都是张着的嘴等饭吃。要加紧补办手续,少不了劳累手下人。这样吧!钱老板出些辛苦费,一个盐井两万两,回去数数,明日来交银子。”

    什么?两万两一个!

    钱同心里气得发堵,这批盐井少说也有十余个,这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要从指间流走,他还得陪笑作揖。

    其实自己私藏的盐井多了去了,抢底下盐民的也不少,严峰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是等着今日捞笔大的啊!

    他紧攥着扶手,指节发白,双手微颤,不应声。

    严峰不管他吱没吱声,转头看向幸灾乐祸的郭雄,道: “令郎近日如何?在家憋闷的慌吧。”

    郭雄心里一激灵,现在提郭一超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蒙大人挂怀,犬子正在家闭门思过,犯下如此大错,便是禁足一年也是应该的,哪里谈得上憋闷不憋闷。”

    “也是。”严峰语调慢吞吞的,故意让他们心里焦上一焦, “郭老板府上豪阔,宅子还特意打通与一旁园林相接,令郎就算一年不出门,想来也不会憋坏。”

    “可是...那位失了母亲、弟弟的小娃就没那么幸运了。虽是流民,却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本官想想着实心痛啊。”

    与挂脸的钱同相比,郭雄还算稳住了脸色。

    前些日子,他的长子郭一超纵马闹街,踩死两个要饭的,没人会为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流民开罪他,衙门里问起,左不过周旋两句,闭门思过罢了。

    现在旧事重提,摆明是要讹上一笔!

    总不能让自己儿子折里面,郭雄一咬牙一狠心,主动请缨, “知州大人说的是,年生差,灾民多,该是我等商户踊跃募捐的时候了,我愿出白银...二十万两!用以安置灾民,替大人分忧。”

    严峰展颜,钱同在心里算起数目,二十万,那也是比我少的!

    “岐州有二位,真是百姓的福气,本官这就草拟公告,号召其余商户募捐,也望二位回去后在商会里多多呼吁,把剩余银子凑齐,大家日子也就好过了。”

    钱同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衙门的,有些迷糊,有些肉疼,更多的是忿忿不平。

    ……

    任惕守没住进严峰安排的地方,还是回到客栈小院中,清清静静地琢磨事情。

    自己这个年岁,离致仕没几年,本不必如此折腾,只要差事上不出岔子,到七十便可三品荣休。

    可偏偏节骨眼上出了岔子,自己统管户部,也就是掌天下土地、籍税、俸饷及一切与财政相关的事物。

    月前,皇上着工部翻新月华宫,那是皇上生母、先帝发妻安裕太后曾居住的地方。

    空了许多年,趁此次忌辰,皇上想要整修一番以示孝心。若仅仅翻修一处宫殿,户部拿得出银子,但皇上觉得不够,还要在月华宫中建佛室,打造一座二十二层的金塔用以供奉安裕太后。

    这里里外外的开销,户部根本周转不过来,工部、兵部还指着户部发银子好办事呢!

    于是,两部联合上书参了他一本,工部说今年并行工程多,花钱耗银巨大,户部拨款迟迟未到,是蓄意怠慢;兵部又说日渐寒冬,军队用于购买粮草兵马的军饷钱户部也迟迟未发,寒了士兵的心,是要出乱子的!

    圣上挂念着安裕太后忌辰,对用银之事颇为上心,上下一查,户部银库亏空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圣上大怒,念其两朝老臣的身份,让他自去寻银子去。

    他查了账本,银库是怎么亏空的呢?是被大大小小的官员“借”空的!

    天灾大旱、河流决堤、地动频繁,不仅收不上来税,一笔笔的粮银还如流水一般散出去,动辄持续两三年。

    他领了个钦差的差使,开始南下。皇城根底下的官员他暂且动不了,但地方官吞进去的银子必是要全部吐出来的。

    任惕守不急着大刀阔斧地把他们赶下马去,毕竟灾情为真,先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筹银子稳住灾情,再将知州连同底下县令一网打尽,富余银子便可充作国库。

    而在钦差现身岐州的第一日,各县县令终于收到严知州的信笺,纷纷开仓放粮,只是来领粥的灾民少了一大半,基本都是年老体弱、身患残疾的不便走动者。

    ***

    这天晚上,天上无云,晴得很。

    林越舟没穿夜行衣,换回马夫穿的短打,头上套布巾,脸上蒙面。

    有了前一晚的教训,她没随便翻墙头,而是趁夜色绕宅子溜达一圈,转到角门处,扣响铜环,压嗓子道: “郭老板送人过来了。”

    知州平日里都住后衙,后衙中有妻眷,送人不能够送到衙署里去,必是在外有产的。时安说的这处西郊宅子地处偏远,占地面积极广,无邻里,看着像是那么回事,再诈上一诈,八九不离十。

    里头没一会儿有了动静,边开门边说: “这次送来几个?大人对上次那批货可不是很满意嘞。”

    来人还没见到外面光亮,眼前一黑,脑子一沉,倒下了。

    “送上你奶奶我了!”林越舟将他丢至墙根下,拔出腰间草绳、粗布,捆了手脚,堵了嘴,往里走去。

    宅子极大,除却普通的照庭、正屋、东西厢房、后院,加上缠绕不尽的回廊,还有假山彩亭。

    她疑心自己花了眼,谁家还在宅子里灌了个湖出来?有个池子喂喂鱼、偶尔诗情画意一下就不错了!

    又往后头走上一走,见到些光亮。

    后院分成三个独立小院,东西共六间厢房,她透过窗纸瞧见厢房里的是大通铺,一间睡上四五个女子。

    里面人都还没睡,天南地北地聊上两句,她也顺带听上两耳朵。

    “大人这几日心情瞧着不大好,昨日正看着舞呢,不知发什么脾气,将席面一撒,满桌酒水吃食倒一地,热汤溅到隔壁那位手上,当下起个泡。”

    “不能够吧,宁妹妹不是大人最喜欢的嘛,咱们都挨过打,就宁妹妹没有......”

    “我们来了有多久,那位来了又多久,大人看我们早看腻了。听说她还是耕读人家出来的嘞,跟我们乡野间的能一样吗?不挨打是正常的。”

    谈到这个,众人心头皆是一凉,谁也不是自愿到这来供人消遣的。

    “哎,就这样吧,等我老了,皮肉松了,入不了大人眼了,兴许就能放我出去了。”

    “瞎想些什么,你出去又能做什么,有手艺嘛?家里人靠得住嘛?找得到婆家嘛?我们这样子的,大人厌了也就弃了,放到外头也是让人瞧不起的......”

    林越舟无声地叹口气,怎么放她们出去是一回事,她们愿不愿意出去是一回事,出去了怎么过活又是一回事。

    倏然,隔壁院子里传来些响动,哭声中掺杂着茶盏碎地声,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里面又议论起来。

    “难道大人来了?”

    “怎地又来了!真是烦人!”

    “又没来寻你,你烦什么。就是可怜宁妹妹了,既不愿又想不开,每回都弄得院子里不得安宁。”

    被子蒙过耳朵,她们权当听不见,更没注意到窗外有个人影闪隔壁去了。

    响动声很大,院门外就能清楚听到里面吵闹声。

    “你做什么又发脾气!我是短你吃喝了还是打骂你了?你入了我的府,我碰你一下怎么了!”

    女子只是哭,间或吼上一句,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割了喉,溅你一脸血也不让你近身!”

    话说得惨烈,林越舟听不下去。

    院门口守个婆子,她翻院墙进去,来到屋门口,顺着未关严实的门缝瞧见里面情形。

    二人正对峙着,地上是打碎的花瓶酒盏,严峰正背对着门,对面女子就是她们口中的宁妹妹,很是斯文清秀,脸上满是泪痕,手里紧攥的碎瓷片抵着脖颈,鲜血顺着掌心流下,颇有几分烈性。

    她摸了摸腰间短刀,心思一沉,或许真该如师傅所说,一击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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