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庙是真的破!

    青瓦摇摇欲坠透着风,顶梁歪斜,脱了漆的佛像在风雨中塌毁一半。

    林越舟匆匆扫一眼,不计较这些,又不在这住,临时借个地方划分个去处,还要多好是怎样?

    她把人拢过来围成个圈,自己站在中心,拿出一份皱皱的名单,一一点名,又按照来处不同,分成五批,分别是凤鸣县、灵风县、四方县、蔚县和岳县。

    “就这样,你们看成不成?”

    刚刚一路逃跑厮打,宁语琴忍着痛硬是一声没吭,此刻倒有些眼眶泛红。

    “姑娘,各位公子,你们救了我们便是我们今世的恩人。我们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是我们不愿回家,而是,没家了。”

    “像我,是耕读之家,母亲走得早,父亲也只我一个女儿,他一走,我那黑心的大伯叔叔就想着吃绝户!说是把我嫁人,其实就是卖了出去!没名没份,供人消遣罢了。”

    “像她们,好些个情况还不如我,我们这些人回去,无非就是再被卖一回,就连身上的逃命钱也是要被搜刮了去的。”

    镖师们一时默然,送回去怎么感觉跟关在宅子里一样惨?

    林越舟心里了然了,眉梢上浮起一层愁绪, “是不能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可眼下这么多人要如何安置?再在这破庙呆着,是等着被人一网打尽呢!

    她心里有个法子,又觉得有些为难这些姑娘们。

    陶蓉儿看大家心里好似没个主意,一跺脚,道: “恩人们!我们不叫你们为难,你们就把我们放在此处吧,我们各自逃散,若是能隐姓埋名做点小买卖是最好,大不了绞了头发上山当姑子去!”

    “姐妹们一起凑了一把金锞子,希望恩人们不要嫌弃。”

    “收下吧,收下吧。”

    “谢谢恩人们了。”

    林越舟环望周围一圈,姑娘们头发凌乱,齐整的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透着衣下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是新鲜的青紫瘀痕,更多的是已经结痂的疤痕。

    她紧攥双拳,面色凝重,道: “没到那份儿上呢!你们是被人诓骗来的,又过了这么些年的不公日子,就没想着报仇?”

    宁语琴咬牙切齿,道: “这谁不想呢,只是他是知州啊!要是能以我的命换他死,我也是愿的!可惜,我死了,都动不了他一根手指头儿。”

    说到最后,自嘲地笑了笑。

    林越舟瞪大双眼, “胡说!他的狗命哪值得你去换!”

    时安斜眼看去,嘴角浮着笑,没人接的金锞子他接了过来,道: “还有吗?大点的。”

    这一声与义愤填膺的氛围格格不入,众人的目光都向他投射过来,或惊奇,或不解,或想出声提醒。

    李云飞知道他的身份,心道:他也不是缺钱的人呐......

    她学着他的模样捏起一颗金锞子仔细翻看,越看面上笑意越重, “对,把身上的金子银子都拿出来仔细瞧瞧!上面印的是什么?”

    趁着众人翻包袱的间隙,她朝时安一抬颌, “眼力见可以啊,这都瞧得见。”

    时安笑笑, “并不是瞧见的,这是富户家的习惯,严知州多半也是有的。”

    “严字!是严!”宁语琴身上的金锭银锭比之其余人要多上一些,翻找起来最快。

    金锭银锭份量大,刻的是完完整整的“严”字,而金锞子面小,只刻了“峰”的一半——“山”。

    “钱庄出的金条底下都有印记用于防伪,而富户家银钱多,平常置在自家内库中,着内库管事看守,为了防止偷盗,便刻上自家印记,即使在市面上流通了,也好查找。”

    “果然是富户家的!讲起来有条有理。”

    大姐没啥银子,抓起一把金锞子看了又看,还是发愁,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林越舟声音清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现在城里有钦差,你们可以告他!这些金银是物证,你们自己就是人证。”

    “当然,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而且你们是原告也好,人证也罢,都是要上公堂的,漏了面,必然会引来一些麻烦。”

    她们既无家可归,又不愿同乡人认出,抑或是遭同族人出卖,只能选择背井离乡靠着手里这点银钱另谋生路。

    这世道女子做生意不比男子,门还没踏出半步呢,背地里所受的指指点点就能装满一箩筐,这条路也难走!

    “不必非要露面。”时安向前走一步,道, “可以蒙纱,你们诉说自己的遭遇,钦差不会不理解你们蒙纱的举动。”

    他观察过任钦差入城后的举动,看似平淡好说话,实则小动作不少,这是执意要拿严峰开刀了,她们告知州,估计钦差求之不得。

    林越舟暗自思忖一下,觉得可行。

    昨日她拿名单,也受他之托,和石大在东亭盐行的铺子外演上一出好戏,将他在西郊宅子里偷听到的大肆渲染一番讲了出去。

    什么郭雄深夜拜访严知州,想把钱银往下压一压,知州允了他地,还编上一些,诸如钱老板私凿盐井一事就是郭雄捅上去的,我要是钱老板就去钦差那告上一笔!什么郭雄严峰的都得下台!

    直到铺子里的小厮出来跳脚,他们才离去。

    不出意外,衙署这几日会格外热闹。

    林越舟看着她们疲惫不堪的面孔,话音温柔, “这事你们要尽早有个定夺,愿意的明早就得进城告状,不愿意的我们送你下县,不回自己那处就是。”

    瑟瑟夜空,断壁残垣的破庙中闪起点点火光,聚作一处。

    ……

    一盆盆秋菊摆在廊下阶上,严峰背靠藤椅,双脚耷拉着,眉头紧皱。

    自家管事被押进牢里,西郊宅子里的人也跑了,他不好将此事捅破,指派了几个心腹配合郭雄处理。

    他深吸一口气,听着前衙里一阵接一阵的鼓声,心里头烦躁。

    “大人。”

    “做什么!”

    “钦差大人前头有请。”

    “嗯?”严峰蓦然睁开双眼,日上三竿的太阳差点没把他一双眼晃瞎, “怎么?遇到疑难案子,想起我是知州,要我旁同审案了?”

    书房小厮只是个传话的,哪知道这么细,不过看那武官的架势,不像是请,倒像是拿......

    “小的不知,只是钦差已经着人在外头候着了。”

    “罢了,换抬椅!进前堂!”

    祝荣在后衙外等了半晌,极不耐烦,见他四抬大椅地出来,没什么好话等着。

    “听闻严知州在后头晒太阳,管事都没了,知州还有心情呢?”

    他在抬椅上佯装虚弱道: “大夫说了,我这伤要养,多晒晒太阳是好的,尤其是这秋冬的太阳,补。让祝副使见笑了。”

    祝荣不搭理这车轱辘话,心道:有你出血的时候。大踏着步子走到前头去了。

    严峰轻哼一声,小子,想激我,还是嫩!

    不想到大堂落了副座,堂下跪的居然是钱同!

    任惕守淡淡地望过去, “严知州,你有伤在身,本不想惊动你,但这苦主要状告衙门上上下下的一众官吏和西亭盐行的郭雄,其中还包括了你啊,知州大人。”

    他脸色一白,目光看向钱同,道: “不知本官有何罪名?还请钱老板一一讲来。”

    钱同没敢回话,民对官,平常给他十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都怪严峰郭雄欺人太甚!

    他可听说了,自己新凿的盐井是郭雄给捅上去的。什么筹银也是严峰收了郭雄好处,专门搞出来坑自己的!

    还有城东那百亩良田,主家要卖,价钱他早已压得极低,临到头郭雄又来争,行行行,知州事事都要向着郭雄是吧,那你们就一道倒台吧!

    至于自己那点破事,苦主死的死,散的散,捅出来也是查无可查。

    任惕守双指夹着几张薄纸,幽幽道: “状纸在此,严知州仔细点看。”

    严峰也不虚了,腰杆立得比谁都直,眉头皱得也比谁都深。

    状纸写得很清楚,一看就是找了极好的讼师写的,一条条罪名居然罗列了两页纸不止。

    其中多处点明他收受郭雄贿赂,包庇郭雄长子杀人,纵郭雄侵占粮田、抢夺盐井等,此外便是从州丞到小吏行事都效仿于他,大大小小的事不行贿是根本办不通的,连狱吏都要向犯人索贿。

    没有西郊那档子事儿,也没有提及赈灾粮银,问题不大。也是,钱同在地方上再怎么有钱豪横,不过是个富商,背后没有官场上的门路,还摸不清他的老底。

    他将状纸递回,身子松懈下来, “任钦差有所不知,这钱同和郭雄是本地的两大盐商,素来争执不断,此次竟是不惜把本官一道拖下水。罢罢罢,本官就听上一听。”

    任惕守依旧是不快不慢的口气,道: “还请严知州等上一等,本官已派人去寻郭雄了。”

    又转头对钱同说: “你说严知州包庇郭雄长子杀人一事,可有证据。”

    状纸上很多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查证起来,慢!这件事性质严重,又是不日前发生的,从这入手最好。

    钱同有些颤巍, “此事为真,六日前晌午,就在门外大街上,郭雄长子郭一超骑一匹快马,撞死一个妇人和男娃,好多人都看见了,小的不敢胡编乱造。那妇人还有一个儿子,在门外候着呢。”

    进来的是个八九岁的男娃,身上污泥乱遭,瞧不出本来的肤色,一双眼倒是清澈透亮,不停地打着转,进门跪到地上,哭着诉说: “大人请为我做主,我母亲和弟弟被人当街撞死,求大人给个公道。”

    话音刚落,郭一超正巧被带到堂上。

    郭一超长相算不上周正,勉强看得过去,浑身金银配饰不少,就差把“土财主家的傻儿子”几个字挂在脸上。

    听说钦差寻他,他也不怕,还乐得有个名头出来透透风呢。

    “就...就是他!”男娃指着他,指头不停地颤抖。

    “是什么是!你谁家小孩?”郭一超是真不记得,他从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任惕守不喜,京城纨绔他也不是没见过,对待长辈上官至少讲个礼字,哪有这等子裹了一身皮的地痞流氓行径,道: “郭一超!钦差在此,还不下跪!”

    气氛不太对,他看了眼严知州,严峰面色凝重,对他点点头,他膝盖一软,跪了。

    “小的没犯事啊。”

    “六日前,你闹市纵马,致两人死亡。”

    大脑空了一瞬,他想起来了,但他不能认呐。

    “大人,小人冤枉啊!这小子是讹人的啊!他们一家都是讨饭的,看小人衣着华丽,又骑着马,便趁小的不注意,一下子冲出来,撞到了马蹄上,马受惊,把小人也给跌下来了,小人现在腰上还带着伤呢。”

    这套说辞是郭雄教给他的,无论谁问起,都要咬死这个说法。

    严峰道: “本官略有耳闻。这讹人致自己死亡的事本朝也有前例,对方不用担责,但若反过来,郭公子要告他一笔,那轻则刺青徭役,重则斩首流放了。”

    祝荣戴刀站在一旁,心道:脸真大啊!

    “没,没有的事!”男娃没想到事情在杀人凶手口中竟是这样一番模样,情绪崩溃,大喊, “我家是种田的!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个人带我们两个讨生活本就困难,田里种不出粮食,家里把田卖了,我们是听说知州放粮才上的州城,根本没打讹人的主意!”

    郭一超笑道: “大人也听到了吧,家里没钱,一人带两,那妇人估计不忍心看孩子饿坏了,才出此下策。小孩,你就说实话吧,我能理解,赔你十贯钱够不够?”

    这股子嚣张气焰激怒不少衙外看客百姓,众人却又都敢怒不敢言。

    钱同状告严知州这事不可谓不热闹,他们乐意看狗咬狗,但能不能告倒,态度可没那么乐观。

    告官告官,钱同这“苦主”在底下跪着,严峰好好地在上面坐着喝茶呢。

    但有一人不是看戏来的,而是等人,一身马夫装束的短打,脸上未施粉黛,别人瞧这姑娘的打扮都有些怪。

    林越舟心里却是急,她是先进来踩点的,果不其然,城门守卫比前几日严多了,也不知扮作灾民的姑娘们能不能混进来。

    瞅了瞅堂上状况,严峰在此,郭雄不知所踪,亲儿子被抓了都没来,她决定不等了,转头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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