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声起得突然，她撑着窗沿探出小半个身子，只能看到纷扬大雪中高马上远去的背影，华丽的锦袍上沾着发臭的蛋液、发烂的菜叶，直挺的脊背上透露出一丝狼狈之意。
撑在窗沿上的手紧了一紧，旋即又松了开，凭借时安的身手，想躲过去又有何难？但她总觉得，他不想躲。
况且，两旁的侍卫是干吃白饭的嘛？怎么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于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一做。
“你个丧尽良心的种！你和你爹都会遭报应的！”
“两千人啊！整整十二年了！冤魂难眠啊！”
这几句话喊得声嘶力竭，即便林越舟站在二楼，也觉惊心动魄。队伍走得越来越远，她垂眼看向刚刚闹事的人群，有几位年纪稍大者喊完后竟直接昏了过去，其余者有的往前追去继续喊骂，有的扶老者往回走，还有两三人...
她定睛细看了看，还有两三人趁其他人不备，拐进了一旁的小巷里。
对于这些场面，苏白没有什么兴趣，三年一次的新科状元跨马游街比这场面还盛大呢，更别提平日里碰上什么祭祀、盛典，那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现在酒楼里没啥重要的活计，他百无聊赖地低头翻看着桌上记着菜名的纸张，惊道： “阿舟啊，你这字哪学的？写得还怪清秀的。”
拿起纸张抬眼时，窗边哪里还有人，只剩呼呼作响的北风了。
他不可置信地快步走到窗边左瞧右望，底下是热闹散尽后的狼藉，小贩们正在收拾各自的领地，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他还能跳下去不成，定是趁我分心时出了这门。不过...他去哪了呢，菜名还没背下啊！”
小巷拐角处，林越舟半隐着身形，小心翼翼地捕捉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赶紧换衣服回去向殿下复命吧。”
“这破衣服穿得硌死爷了，这段日子跟那群人同吃同住，可憋屈死爷了。”
“放心，这桩差事办得好，你没看见那三世子被骂得动都不敢动嘛，任由别人往他身上砸脏菜烂叶。”
“他那是心虚，他爹用桑国子民的性命去换一场战事的胜利，赢了也活该被人唾骂。”
“嘘！你们两个，议论起皇亲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快走！”
三人出了小巷，身上原先的破布蓝袍早已换成崭新的黑衣锦袍，往同一方向走去。
......
宫门口，礼部尚书兼几位官员依旧候在此处，等二位世子归来，还要进宫完成最后的谢恩仪式。
雪愈发大了，好不容易等到白茫茫大地中现出一抹亮丽的色彩，二位世子的装束又让他们瞠目咋舌。
礼部尚书白云起厉声责问跟行的侍卫， “这是怎么一回事！”
侍卫统领回道： “好像是南境连州那群人...是卑职失职，没有护好二位世子，卑职愿意接受责罚！”
听到连州二字，白云起便知道个大概了，此时也不多吭声，看了看两位世子的神色。
大部分的脏污都在三世子叶崇安身上，二世子叶鹏只有左袖处被波及到一些，但看着比三世子要生气得多。
“快带我去换衣服！也是倒霉，碰上这事。”
说着叶鹏似无意地往叶崇安这边瞟了一眼，甩袖而去。
“劳烦白尚书费心了。”叶崇安朝着白云起一颔首，紧随着内侍去换了衣，再进殿叩谢皇恩。
游街路上有当年的连州难民作乱，是叶崇安所不能料及的。连州距京何其遥远，事情过了如此之久，追闹者亦不复年轻，他们是早早驻扎在京城，还是有人特意接他们过来就为了今天，也不可知。
林越舟跟着那三人行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他们进了一座气势恢弘的府邸，上书“安阳王府”四个金字，她才作罢。
苏白也是奇了，他在酒楼里巡视了一圈都没见人，再一转头，阿舟又从酒楼里蹦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吓了他好一大跳。
“你这小子，属鬼的啊！”苏白抚着胸口，猛吸了两口气， “跑哪去了？”
“哦，闹肚子了，在茅厕待得久了点。”林越舟特意揉了揉肚子，露出一脸难受的表情， “没什么事，我继续背菜名去了。”
苏白自没有为难她，只当对方是个身子羸弱之人，有点忧心她能不能干下这份活计。
独自回到背菜名的房间，紧攥着那叠纸张，她提了口气，强逼着自己不去想刚刚看到的一切，因为她连安阳王到底是何方人物都不知道，但眼前的一道道菜名却是实打实要记住的。
她抬眼望向窗外渐渐稀疏的雪花，低下头来渐渐专心于纸上黑字。
与此同时，叶崇安和叶鹏也从宫中出来，来到内城一处府宅，下了马车，梁文为其打上一把黑色绸伞。
白云起站在府宅阶下，迎道： “二位世子在京期间先暂居于此宅吧，陛下已令人收拾齐全，并配有殿前司卫士守护，二位世子可放心。”
叶崇安带的人手简单，除黄文、黄武外，其余人或是大殿下配的小厮丫鬟，或是圣上赐的杂役绣娘，自己可用之人极少，而石大、石二则由四殿下安置在城南三界巷一派。
送走了白云起，就剩下了叶鹏和叶崇安两拨人，叶鹏毫不客气地要了正房，院子最大，位置也最好，颇有气势地带着一帮人率先收拾去了。
黄武看不惯他那张狂样儿，想争上几句，被叶崇安给按下了，淡淡地吩咐道： “去东厢房吧。”
黄文倒没有黄武那般冲动，不过一路上碎碎念也没停过， “叶鹏那个大胖子，浑身肥膘，也不知道吃什么吃成这样的。他那样的人是要住大一点的，不然地方都不够他睡的。公子，咱不跟他们计较啊。”
叶崇安无语，他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心上。
他在回想着方才白尚书介绍这宅子时讲的一番话。起初他就留意到这宅子的位置不寻常，不仅位于内城，且极为靠近宫城，定是权势极盛者所建，可这样的地方现在坐落的是一处空宅。
白尚书说这是先帝时期辅国大将军秦昭麟的府宅，对方只点到此处，但他在心中却续上了后面的话。他曾不止一次听父亲提过这位大将军秦昭麟，父亲还在京时，与秦家长子秦博极为交好，二人常常同游山郊打猎。
当年父亲奉令抗击大宛国，取得最终胜利，其中少不了秦家父子的相助，可是后来...秦家却因某些罪名遭先帝猜忌，最终抄家、斩首、流放。
具体缘由父亲没有细说，只是每次提起都格外痛苦，免不了要落下两行泪来。
如今将他们安排在此处，叶崇安很难不多想这其中是否有皇上的警示之意。
......
苏白闭上双眼，耳旁回响的是一串串清晰响亮的菜名，虽有两三个错处，但几乎是一口气背下的，他不禁对其另眼相看。
“不错。”他倏地睁开眼睛，拍了拍阿舟的肩， “仅一天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你今日可以早些下工。明日记得按时来，还有些事要在开张前亲自上手才行。”
林越舟应下，将纸张揣入怀中，马不停蹄地往家中赶，鲁聪从未见大姑娘如此着急回家过，手上马鞭挥打不停。
马车停在后巷，她在车内换了衣，又先净了脸才往后院走去。
鲁嬷嬷早已备下饭菜，都热过一回了，林越舟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就叫来小珀，闭紧门扇，探询起安阳王府来。
小珀毕竟是在京中长大，幼时也常常帮忙采购食材，定知道不少消息。况且安阳王这名头一听就是皇亲国戚，小珀多多少少应该了解一些。
果不其然，小珀只先怔了一瞬，继而压低声量小心问道： “姑娘打听安阳王做什么？姑娘碰上了？”
林越舟松了松肩膀，语气轻快下来， “就是现在在京里生活，我又爱在外面跑，听人提起一嘴，我想着这些大人物都要稍微有些了解才好，免得日后出差错，自己还不知道。”
小珀觉着这番话说得在理，没有起疑，放下心来， “其实也没什么的，主君只在乎生意上的事...朝堂上的夺嫡之争也不是我们家考虑的事，姑娘不用担心有什么麻烦惹上身的。”
“嗯？”她缓缓直起身子，装作单纯感兴趣的模样， “夺嫡？这我还真没听过，你详细讲讲。”
在岐州的日子，没人会谈论这些，京中局势毕竟离她们很远，还不如当日粮价的上涨让人忧心。
听到姑娘的要求，小珀没有立即张口，而是先去门外察看一番，确定没有人后，才小心地讲起来。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京中生活久的人大多都听过这些风闻。咱们皇上共有三子两女，安阳王便是大皇子，除他之外，还有四皇子和五皇子。”
“前些年四皇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贬去一处偏远之地，近些年才回来，这京中隐隐就有传闻了。”
“这么多年，皇上一直拖着，未立太子。有人就说，皇上这次起复四皇子就是立他为嫡的征兆。还有人说，大皇子是先皇后所出，是嫡长子，又一直待在皇上身边，没有不立他的道理。”
林越舟听得津津有味，恨身边没搁一盘瓜子， “那五皇子呢？没人支持他？”
“五皇子年岁还小，好像只有十岁吧。”小珀越说越起劲， “姑娘不知道五皇子是现皇后所生，怎么可能没人支持。不过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够了够了，我也就随便听听。”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着实疑惑起来，时安不就是一个世子吗？怎么也不会当皇上，大皇子又为什么要针对他？
安阳王府内，熏炉中散发着凝神静气的暖香，叶靖叫来身边亲卫，吩咐道： “告诉白日回来复命的三人，继续潜伏在连州难民中，时不时就去叶崇安现住的宅子前喊冤、闹事。”
亲卫领命而去，叶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老四回来了又如何，别以为装作和叶崇安不相识的样子，就能蒙骗过我。
镇西王镇守着西州边境，手中的力量不可小觑。虽然父皇一直有意削兵，但又忌惮着大宛，不可使边境军防空虚。只可惜桑国能领兵打仗之人太少，不然又何必让如此皇叔占据着边关要地。
不过听说他那三皇叔近年来沉迷酒色，不问军务，这样倒是让人放心许多。只要把握住他这小儿子，谅其也不敢妄动。
老四也无法借皇叔的力量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