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五月初一，祈鸢节这一天，果真如同雉娘所料，天气十分炎热。
桑满换下布料层叠的春裳，穿了一件浅湖蓝色交衽宽袖绣花短衫，配着一件素白流云丝的旋裙，既十分简单，又极为凉快。
她在昨日分别收到了首辅府和盛国公府递来的帖子，是黄二和裴如意邀请“桑满”在今日傍晚，一道去观赏鸢王所属落定的热闹场面。
经过上次风老夫人的寿宴，她们二人算是对“桑满”熟悉了几分，临散场前说过，有时间要找她一起出去玩的。
本来就算她们不邀请桑满的话，她也是要出去看看千里香的小吃摊生意，只不过是和凌白偷偷溜出荣远侯府去看罢了。
但是帖子一下，桑满便可以光明正大出去了。
自打穿到大雍，她也鲜少有这样难得放松的时候，便欣然应了约。
桑满正随手挽了个发髻，她也懒得戴步摇，便只簪了两三根小钗固定鬓发，另取了一只晚茶花做点缀。
方收拾停当，凌白便低声道：“女郎，有人来小院了，奴婢先暂避了。”
桑满点了点头，她便隐入了屏风后的内室。
来的人是桑云嫣。
今日她显然精心打扮过，精致动人的黛色百迭裙，在腰身处用流苏系带紧紧地绕了几圈，越发显得腰身纤细。再一观脸色，妆面细腻，发髻和首饰也都十分恰好到处。
“三妹妹。”桑云嫣一进门便拉桑满的手，视线在她面上略一停留，“你过会儿要出门吗？”
桑满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二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阿满。”桑云嫣换了个更亲近些的称呼，“我能同你一道出去吗？”
桑云嫣最近实在是有些不顺。
自从那日风府寿宴回来，母亲便让朱嬷嬷贴身跟在她左右侍候了。
她在宴席上已经尽力避开朱嬷嬷了，也不知道那老婆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然后跟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竟然叫她今日若是出去玩要带上那老婆子。
可是她已经收到了太子的消息，约她今晚戌时在跃然楼见面。若是叫那老虔婆跟着去了，那还不全都被母亲知道了！
桑满挑了挑眉：“可是，我还未与黄二娘子还有裴二娘子她们说你也要去……”
“不必说。”桑云嫣轻轻拍了拍桑满，声音刻意放柔，“我只是与你同坐一辆马车罢了。等见到裴二娘子她们，我打过招呼便径自去找同窗玩儿了。”
见她如此神色和行事，桑满便心知她有可能是约了人，不想叫侯府的人知道才会如此。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会是杜信鸿呢，还是太子呢？
反正杜信鸿那边有人盯着，桑满也不必担心。
“那母亲那边，可要我派人去说一声？”
“不必！”桑云嫣阻止了她，随即笑道，“我同她说过了，是跟你一道出去，母亲也同意了。”
桑满这才答应下来：“那好吧。”
“好阿满。”桑云嫣露出了如愿以偿的笑容，“从前是我对你不太好，今后我一定会多多照拂你的。”
看在她今日帮了点忙的份儿上，等自己登上后位，说不定一高兴，能赏桑满个好点的夫君。
这话也就随便听听就算了，桑满随意笑了笑。所幸桑云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用她过多费心敷衍。
天边红霞满天，夜幕也微微擦黑时，桑满和桑云嫣乘着荣远侯府的马车出了府。
桑满和裴如意她们约好在北市入口的主街处见面，等到了地方，那两人一黄一紫，早就到了，正咬着耳朵低声说些什么。
桑满和桑云嫣先后下了马车，桑云嫣同两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融入了北市明亮的灯火和热闹的人流中。
“我方才还以为她要和我们一起逛呢。”黄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桑满见她这副模样，笑道：“怎么，我这二姐姐是有什么吓人之处吗？”
黄二摆摆手：“吓人倒是不至于。就是……你别怪我多嘴啊，你这位二姐姐，在金钗苑中也算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吧，而且我觉得她还和裴晴意有点像，都有点那种端着的、故作清高看不起人的感觉。”
裴如意显然也深有体会，点点头面带苦色道。
“我做什么都会被我大姐姐挑刺，说我行事实在堕了国公府的脸面，也不知脸面能值几个钱。也就去千里香吃东西的时候，她才对我和颜悦色一点。”
“那我们三个也算是‘臭味相投’了。”桑满轻轻一笑，“我向来信奉人生得意之事仅有寥寥，何不率性而为，反而要被那些虚的东西给框住？”
“说得对！”黄二抚掌而叹，“那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祈鸢节果真有不逊于庙会的热闹，坊市之间灯火通明，整个北市被人挤得水泄不通。许多摊子前摆的都是色彩斑斓的纸鸢，还有些是灯笼、小玩意儿。桑满和她们一路从人群中穿行而过，黄二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摊子道。
“我们去看看那个卖纸鸢的吧！”
桑满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她拉着去了那个摊子前。长街上整整齐齐的两排大红灯笼将整个市街照的通亮，也给她透白如玉的脸染上几层绯光。
还未等桑满拿起纸鸢来仔细看上一眼，眼神余光却扫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桑姑娘。”
她伸出的指节微微一僵：“燕小将军。”
燕弘朝她稍一拱手，摸了摸鼻尖道：“不曾想这般巧，你们也来逛北市啊？”
有什么巧的？
桑满看着黄二给自己递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心中微微无奈起来。
她抿唇只露出点清浅的笑：“今夜热闹，便约了阿娆和如意她们出来游玩。”
黄二把自己方才装模作样拿起的纸鸢放回了摊子上，满脸喜色道。
“能在人这么多的北市遇到，不能不说一句有缘分。燕子越，不如同我们一道罢？”
桑满手中使了力气，拽了拽黄二的袖摆。她却仍不察觉，面上喜意越发蔓延开来。
“阿满拽我作甚，你觉得怎么样？”
燕弘其实是她的表兄。那日在风府寿宴之后，黄二就看出了自家表兄对阿满的心意。若阿满能做她的表嫂，那也不错。
桑满能说什么？
她只能微微一笑：“甚好。”
倒是裴如意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一双幼圆的眸子在三个人之间扫了一圈儿。
这下，三人行临时变成了四人行。
“今日千里香店面正式开张，听说还在北市这里也摆了摊子，不如我们一道去吃点东西吧？”黄二想了想，有些迫不及待地提议道。
桑满也正有此意。出来多时，她还没见到自家摊子是个什么情况，闻言点了点头。
“燕某之前吃过几次千里香的肉夹馍和煎饼果子，都甚是美味。”燕弘音色微微有些沉闷，笑容也越显憨直，“桑姑娘喜欢吃这种吃食吗？”
桑满道：“有幸吃过几次，尚觉十分不错。”
对于自家生意，那当然是得夸了。
“那待会儿燕某请你们……”
“不必了，燕小将军。”桑满轻笑道，“我和阿娆她们都带了银子，我们还是各付各的罢。”
千里香的小吃摊就设在离“鸢王”不远的地方，这还是桑满提前吩咐雉娘他们提前来占好的地儿。
此时千里香摊子前比起北市的热闹不遑多让。若说北市的拥挤程度是衣袂之间尚有一拳余地的话，那小吃摊前便可称之为摩肩接踵。人挤着人，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黄二拽着裴如意绕了个圈儿：“我们有门路能插个队，阿满和燕子越你们等一会儿啊！”
徒留下桑满和燕弘站在人群外围。
月下灯前，她鬓间的晚茶花越发明艳，但是人比花更娇，燕弘几乎是有些痴痴地望着桑满，连一丝眼神都移不开。
“燕小将军。”桑满忽然扬唇一笑。
燕弘黑面上染上一点红晕：“算起来我们已经相熟，桑姑娘大可唤我一声子越。我也想叫你阿满，可行？”
“称谓倒在其次。”桑满眼睫垂了垂，声音清琮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玄极观阿满对你说的话？”
燕弘回过神来，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黯淡，顿了片刻才道。
“自然记得。”
“在那日在风家时，将军的未尽之语，是想告诉阿满玄极观你那时之心未变吧。”桑满笑意莞尔，“如今阿满也想告诉你，阿满之心，至今也未变过。”
那时她只对他说过一句，那便是她已心有所属了。
这是明确的拒绝，毫不拖泥带水。
燕弘的脸忽然变得有点发涩：“仅仅只是一个机会，阿满也不愿给燕某吗？”
桑满垂眸笑了笑，只道。
“未来很远之事阿满难以保证，但眼下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抵是给不了的。”
“我知道了。”他勉强挤出一分笑意，深吸一口气道，“那燕某便不再逾越，眼下只做阿满你的朋友罢了。只盼着将来你若有心，能记得燕某此人。”
桑满不置可否，她心还是有点软的，见他如此，只轻轻叹了口气，未再多言。
“我们买回来啦！”
黄二和裴如意两个人一人拿着两个油纸，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盘子的小厮，木盘子上放着几个冒着寒气的木杯子。
“怎么了？”
黄二一回来，顿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裴如意瞧了眼燕弘面上有点失魂落魄的表情，拉了拉她的手。
“无事。”桑满微微一笑，转了话题道，“这是千里香新出的吃食吗？闻起来倒是极香。”
“那可不是！”黄二见状不对，也附和道，“快尝尝吧，这是烧烤，好吃的紧，还热着呢！”
她找了个座儿，四个人在一张小方桌上坐下。那个送冰镇饮品的小厮放下东西就走了，黄二连忙招呼着吃东西。
她瞅了自家表哥的脸，心知大抵是被阿满拒绝了，于是便劝得更加殷勤。
“燕子越，你也吃！”
这当口，无需多言，还是让美食来抚慰一颗受伤的心吧。
燕弘也没有拂了自家表妹的好意，打起精神来将那些烤串为女郎们一一分好，自己也取了一串吃。
一入口的美味确实唤回了他有些悲伤的思绪，甚至还大为赞赏起来。
这烤肉当真好吃！
若是行军途中能有这烤串的料子，想必那些木柴柴的肉，也不会那么难以下咽吧！
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不少，饮了口爽快的西瓜果茶，再一抬头，便见桑满颊边沾了点芝麻大小的酱料。
他下意识地从怀中掏出帕子来，刚要为其擦去，那双如蝶翼般的眸子却颤了两颤，燕弘当即回过了神——
“抱歉，桑姑娘，我……你自己擦罢。”
方说了自己要遵守朋友之礼，总不能再给她造成困扰才是。
桑满收起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意识到是自己脸上沾了东西，微微一笑接过手帕道了声谢。
她刚才擦完脸，却听见黄二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突然道。
“如意，那不是你堂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