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了妆台，绾绾的目光聚焦在了窗前一角。
那里布置了一张书案，一条象牙镇纸放着，下面压叠了不少白宣。
绾绾走过去，发现笔洗里染污了的水在主人离去之前没有倒掉，用过的毛笔信手搁在笔山旁，陈立的笔挂上，不过毛笔两三只。
挪开象牙镇纸，绾绾将那叠白宣拿在了手里。
她转身走回放了晚饭的圆桌前，一边随手翻了翻这叠白宣。
最面上这张，写了三个字，笔迹微显凌乱，字体不是太好。
绾绾自然也不懂得品鉴书法，但从离绾留下来的不怎么好看的字迹中，绾绾还是认出了这三个笔画简单的字。
“为……什么。”绾绾轻声念了出来。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
绾绾疑惑地摇了摇脑袋，翻去下一张白宣。
——又是为什么。
这张纸上还不止一个‘为什么’，这三个凌乱的字，几乎写满了整张纸。
绾绾惊讶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脚步停在了圆桌前，手上已经在翻下一张白宣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字比一字凌乱，一页比一页更像鬼画符，绾绾手里的整叠白宣上，居然写的都是‘为什么’。
绾绾两只眼睛都要看迷糊了，‘为什么’三个字，也即将从她装配的文字库里出走。
她烦躁起来，翻页的动作更快，浏览变得潦草，很快翻完了所有白宣。
却在翻至最后一张白宣时，绾绾蓦地停住，杏眸大睁。
翻开的白宣厚厚地叠在绾绾手背上，霎时间，它们跌落得纷纷扬扬，洒在了绾绾身遭。
可绾绾眼中，只有手里白宣上、挤满空隙的凌乱墨字。
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
宣纸跌落的噪音过去了，寝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绾绾深吸了一口气，那颗或许是原身的因素而险些停摆的心脏，也总算跳上了正轨。
绾绾双腿有些软，摸着圆桌坐了下去，手边就是香喷喷的饭菜，不懂得欣赏人类食物的绾绾无动于衷。
她低着头，看着放上桌面的最后一张白宣。
浓烈的死气。
一笔一画，似乎都被这些死气填满。
在绾绾翻开的一瞬间，辛凉的味道脱离纸面钻入了鼻腔，往她的神经元里打入了殷深的烙印。
手在微微颤抖，绾绾松了白宣，双手紧扣，止住了这股颤意。
……奇怪，这不是她的情绪，她为什么会腿软，手也忍不住发颤？
得到了白宣上的内容后，绾绾脑海之中，仿佛立即形成了一个信号。
白宣就是白宣，笔迹也是离绾自己的，所以说，虽然绾绾不这么以为，但在方才短暂的时间里，她的确与曾经的离绾共情了。
毕竟她们拥有同样的一具身体，绾绾脑中还有一些离绾的残存记忆。
她摸着写满字迹的白宣，如同在摸自己的字体。
绾绾不想再看，卷起了桌上的白宣。
随后，她又将地上洒落一片的白宣全都捡起，手忙脚乱地叠好，再拿过桌上卷起后又摊开掉的那张白宣，匆忙跑回了窗前一角的书案前，重新放回了镇纸下面。
做完这些，绾绾肩膀抖了抖，感觉自己都有点神经质了。
……不行……这样不行！
绾绾在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抓心挠肝的，她越是探知离绾的过去，就越是难以心安。
谁知道幕后黑手，会不会继续对她这个‘离绾’出手？
离绾又到底遭遇了什么对待，才会变成……变成宣纸上的那个样子？
这已经不是三角恋的情情爱爱范畴了，一个不是绝顶大帅哥的王季桉，凭什么让离绾为情而困成这般？
何况离绾又不喜欢他王季桉！
绾绾冲回了圆桌前，屁股刚坐下，筷子就已经拿在了手里。
她想去面前的小瓷碗中撬白饭，却一不小心撬飞了出去，白软软的一大坨，啪嗒一下落在了桌面上。
绾绾：……
妈的，好难用！
果断放弃了筷子，绾绾拿起了小勺。
勺子果然好用多了，她将最好舀的玉米粒舀在了白软米饭上，然后埋下头，嘴巴凑在了瓷碗边，咕咚咕咚地往嘴巴里刨。
绾绾大口吃得很香，但饭菜是个什么味，她吞咽得太快，没尝出来。
老实说，绾绾现在心里焦灼得不行，也没有心情慢慢品尝人类的食物。
她记得自己今日是怎么晕过去的，记得在她醒来后、容北濋对她摆出的臭脸。
所以，事情要办，饭也要吃，饿肚子是会很惨的！
大口大口将一碗米饭混着玉米粒吃完后，绾绾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下肚，食管里的淤堵便疏通了下去。
“哈……”差点哽死了。
绾绾打了个嗝，搁下了茶杯，开门去叫候在外面的女婢进来收碗，没理会女婢奇怪的眼神，用目光催促她赶紧离开。
女婢是为了服侍离绾才从道仆家中选来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仙家世面，此先的离绾也不与她亲近，两人没多少主仆情分。
故而，绾绾叫她夜里无事不要来打扰时，女婢也不作他想。
待房里只有自己后，绾绾关好了门，走到内室的床榻前，撩起衣袍就地往绒毯上一坐。
她轻轻闭上眼，魂识沉入了一片深袤大海，往灵魂之底而去……
……
书房魂境。
橘辉色的灯光将房间照亮，琉璃彩绘玫瑰窗外，雪鸮的两只金黄小灯泡正直直望向远方黑暗。
绾绾的指关叩击了一下玫瑰窗，轻轻的，算是向不理会她的雪鸮打了声招呼。
然后她来到了书桌后，伸手滑动悬在书桌之上的那面半透明光屏。
彩色光圈待机画面在绾绾的触击下消散，那张排列最前的、视觉焦点是一碗葱花鸡蛋面俯视视角的灵魂记忆封面，毫无意外地呈现在了绾绾眼前。
绾绾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将离绾残存的三段灵魂记忆全部入魂一遍，因为她还没将雌王这只五百年妖王的魂精完全化为己用，修为就已经被容北濋压制了。
此刻，绾绾的修为停留在了筑基初境，纵使想要锤炼壮大自己的魂识，却也因为被压制的修为而不得松动。
入魂的施展，魂识与魂力缺一不可，因而，绾绾也只好一试了。
绾绾点击上灵魂记忆封面中央的播放三角标，霎时间，光屏如上一次那般从中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大口，嗷呜一下将绾绾吸进了大口之中。
第二次入魂离绾的灵魂记忆，绾绾已经有了经验，她没有慌乱，静静等待自己的魂识装入离绾的“躯壳”。
鼻尖扑入了一股喷香，一个眨眼的瞬间，绾绾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一锅汤，里面红红白白，不断飘散着热烟。
“乖儿，别傻愣着了，把碗抱在手里，暖和！”
方桌对面，传来了中年男子的声音，绾绾不受控制地抬头，看清了男子堆笑的褶皱脸庞。
这是一个样貌端正，衣着朴实的男子，风霜爬满了他的眼角，可盛着的黑瞳如此明亮。
于飘摇的烛光里，于漏进的冷风里，灼灼散发着柔软的热意。
绾绾忽然感觉心尖一热，像是喝了一口热汤似的，她在离绾的‘躯壳’里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
那股心尖的暖热，是离绾曾经的心情。
“爹，我先给你也盛碗汤。”绾绾听见自己这样说。
然后她起身端过了杨父身前的空碗，拿起汤勺，给杨父舀了大半碗西红柿豆腐炖猪脚汤。
杨父乐呵呵地接了过来，捧在掌心里暖暖的，他又催促着绾绾把碗捧上，让她吹吹汤，先喝几口暖肚肠。
绾绾应了声，低下头吹着汤，在碗边轻抿了几口，好香。
不多时，屋门外响起了妇人的呼唤声，杨父赶紧放下手中的汤，快步去将屋门打开。
初冬了，虽不见雪，屋外也已是萧索茫茫。
同样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双手小心地端着一个大碗，走过杨父身侧时，忍不住催他赶紧把门关上，怪他尽放冷风了。
杨父没有回嘴，点头都受了，关了屋门便折回跟上了杨母，护着她手里的大碗。
绾绾看着这一幕，倏而就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当杨母手中的大碗轻轻放在了绾绾面前时，绾绾眼里的景象，正正与灵魂记忆封面上、葱花鸡蛋面的俯视视角重合了。
就连那双苍老的、粗糙的、捧住了面碗的大手，也同封面里的一模一样。
所以这是……
“绾儿。”杨父杨母同时出声，笑得温柔，“生辰吉乐。”
绾绾愣愣地看着他们，但她知道，这是因为离绾曾经也在愣愣地看着他们。
生辰吉乐的含义绾绾可以理解，所以，这是一碗长寿面。
“哎哟，乖儿，长寿面你不记得了？去年给你做过的，前年也做过的，大前年也做过的……”杨父见到女儿呆傻的感动小模样，心里一软，絮絮叨叨起来。
还是杨母重重拍了下他宽厚的脊背，才让絮叨的中年男人止住了话头。
杨母温柔地摸了摸绾绾的脑袋，柔声道：“今年爹娘还给你准备了其他的生辰礼，乖儿，赶紧把面吃了，等会儿吃了饭，娘带你试披风去！”
“披风？”绾绾惊讶地放下了筷子，“娘，我有一件披风穿的，这又不是过年，做什么浪费这些银钱！”
“你那披风原本就是旧衣，裹在身上灰扑扑的，哪里适合你。”杨母并不在意，又摸摸她的脑袋，“我的乖儿啊，都是要嫁人的年岁了，娘也不知道还能留你几年，可不能委屈了你呀。”
忽然间，刺痛从胸膛里扎出。
刺痛过后，绾绾一瞬间品味到了两种痒意。
她不知，这叫酸涩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