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阶之下鸦雀无声，少女清脆亢响的声音如风环绕，沁凉凉地刮了弟子们一脸。
弟子们震惊、愕然，缓了片刻，才从停滞画面变得鲜活。
他们听见了什么？
离绾……她疯了吧？
弟子们严记祸从口出，紧闭了嘴巴，却是眉来眼去的，一切都在交流中。
从良？离绾要从什么良？
她不会是……
以前被他们打击太深，如今希冀改过自新——改太过了吧！
弟子们咕咚咕咚咽了咽唾沫，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都是不忍与痛心。
说起来，离绾以前也没对他们怎么着，那些都是离绾与离霜言之间的私怨。
他们也是爱屋及乌，太不成熟了些，才会做出那些针对离绾的蠢事……
可是如今……就这样看着离绾误入魔爪吗？
身后弟子们的想法，“误入魔爪”的绾绾是毫不知情的。
她希冀地望着山阶之上的那座宽阔道院，眼见没什么动静传出，便拿那双希冀的眸子望向了身前的姮媱。
快收我，快收我！大师姐快收我！
突然幻听的姮媱：“……”
姮媱被年轻人的激情与活力冲击到了。
她轻咳两声，俯身将绾绾从地上扶了起来，温笑道：“这位师侄，我师尊得知你的志向，定会颇感欣慰。”
福华长老跃下了船头，看着两人都很高兴的样子，不由亦觉欣喜，笑呵呵道：“姮媱，这是王长老亲女，名唤离绾，若她真能合了你师尊的眼缘，那也是一份造化啊。”
姮媱微讶：“她便是那位离氏的真后嗣？”
福华颔首，意有所指道：“你是个懂事的，有些话，不必老头我在此多说了，只是，你可得看着些，别让你师尊将小姑娘欺负了去。”
“自然。”姮媱一口答应下来，“若离师侄入了我作尘峰门下，那便是我的小师妹，我会护着的。”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也不避讳离氏真假千金的话题，一时间，听得船上聚集的弟子们脸色变幻，纷纷感叹。
还好离师叔在舱房里没有出来，不然，真的要尴尬死……
绾绾倒是没什么感觉，她听着胖长老自称老头，认真仰头，瞅了瞅对方不过中年的样貌，心里猜测着对方的高寿。
胖长老好像挺好说话的，对离绾也没什么偏见……说来也是，针对离绾的大多都是年岁尚浅的小弟子，各峰主与各长老哪来这些清闲。
“离师侄。”姮媱唤道，“明日一早，我便接你入从良堂拜见师尊，你在执法堂等我即可。”
绾绾回神，连连点头，心里高兴极了，乖巧得不得了。
这听话的小模样看得姮媱忽而手痒，她摩挲了一下指尖，克制地往绾绾头上轻轻抚了抚。
啊……小师妹的脑袋手感极好。
姮媱面不改色收回了手。
顶着一旁福华长老震惊的视线，姮媱对不知所以的绾绾轻笑，随后告辞，回了梅院去见师尊。
福华长老用他的胖手拍了拍脑袋，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想透。
察觉到身侧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他五指在空中一抓，收了拍头的动作。
“那个……离绾啊，我们走吧。”
福华长老说着，拎起绾绾踏上了一片云，送她一道飞回大船之上。
中途，福华长老没忍住，往惊奇脚下云朵的绾绾身上多看了几眼。
……这命途多舛的小姑娘，还没合了梅孤忱的眼缘，倒是先合姮媱眼缘了。
时也，运也啊。
……
双妖王合袭梭云舟的事件，后续如何处理的，绾绾不知。
她与那些受伤不严重的弟子一样，没有留在药峰接受治疗，回了自己的住处。
内外门弟子各有居所，客舍也分不同等级，不过离绾出生特别，并不与内门弟子住在一处。
绾绾回到知翠峰时，天色擦黑，执法堂的灯火煌煌亮入昏夜之中，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霎时如睁开了它的眼，注视着昏夜中来人。
绾绾被一股莫名的压抑包裹，缓行的脚步在大理石面滞了滞，与此同时，门前驻守的道仆发现了她。
一名道仆迎上前，一名道仆转头小跑进了执法堂深处，想来是去内里通禀了。
昆吾宗的道仆似乎都穿的一个样，一身灰蓝棉袍，头发全都束在木冠里。
绾绾没有与这个道仆说话，道仆也没有多的讨好，领着她进入了执法堂，往主堂前去。
这不是回离绾住处的路，绾绾心里明白，也因此，紧张的心情渐渐生出，像一团厚重的湿棉花，闷闷堵堵地塞在胸腔里。
“堂主，绾小姐回来了。”道仆俯首低眉，禀告完便悄然退下。
绾绾余光注意着他们，两名道仆就像两道影子，堂内座椅旁的方几上摆着一盏烟气升起的热茶，那是给她的。
男人站在牌匾之下，负手而立，待两名道仆退出了许久，他缓缓回身来。
伟岸的身躯仍如灵魂记忆里见到的那般，华丽而不苟的衣着将他衬得贵气又森严，他眉目平淡，眼瞳深沉，青年之岁的样貌给人难以接触之感。
绾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是离绾的这具身躯带来的肌肉记忆。
明白了这个原因，绾绾蓦地感到一阵森寒……
王恕淡声启唇：“绾儿，见过为父，为何不施礼？”
绾绾这才匆匆行礼，凭借脑海中的记忆，倒也不算不伦不类。
王恕微微蹙眉，却不是很在意，思及她今日的遭遇与壮举，蹙眉之后，唇边酿出了笑意。
他走至堂内座椅前，拿过方几上的热茶，指尖灵光盈动，这盏热茶便成了温茶。
“绾儿，你过来。”王恕端着茶，语气柔和了不少。
绾绾自行礼后就低着头，不太敢与王恕对视，毕竟对方气场强大，而她心虚。
就算现在，王恕叫她过去了，她也是小心翼翼，不敢乱看。
不过，离绾往常也是不太敢直视自己这位亲爹的，绾绾这样做，反而不会让王恕心生疑窦。
绾绾走上前，那盏变温的茶被王恕递来了她眼下：“绾儿，你今日做得很好，为父对你的期待没有落空，你终究是……”
王恕笑了几声，似乎心情甚好：“成为一名合格的离氏后嗣了。”
绾绾心头微颤，抬起藏在厚长头帘下的眼眸，定定往王恕微露的笑颜之上望了望。
未几，她接过了茶，学着离绾那样，轻轻弱弱地说了声“多谢父亲”。
“嗯。”王恕满意颔首，又问，“听闻你想拜梅孤忱为师，此事是真？”
绾绾想了想，轻声回道：“父亲，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王恕再次满意颔首：“也可，若你能得梅孤忱青眼，日后的前程自然深远。”
绾绾有些诧异，但没表现出来。
她本以为，王恕对她拜师梅孤忱的事儿多半会持反对态度，没想到，王恕不仅允可得利索，还很看好她拜师的前景。
那个……梅孤忱不会和王恕这个便宜爹关系斐然吧？她选的靠山，应该不是一个错误选择吧？
“今日你劳累不浅，回去好生休息，之后的事，不急。”王恕没再说拜师一事，嘱咐了绾绾几句。
绾绾轻轻点头，没有回话多生事端，心里却在想……什么事不急？
这个疑问，一时没有答案，绾绾目送王恕离去，带着不少弟子离开了执法堂。
……是去参与双妖王合袭一事的处理后续了吧。
绾绾收回思绪，放下了那盏没有喝过也无人在意的茶，依凭记忆找回了自己的房间。
离霜言曾做了王恕十六年的女儿，但早在拜入掌门蓝尽寒门下后，离霜言就搬离了执法堂，去了清雪峰。
王恕的亲传弟子也并不住在执法堂，知翠峰也不止执法堂一处建筑。
只有离绾，被王恕带回昆吾宗后，入了内门为弟子，却住进了执法堂。
众人都没有什么意见，人家的亲女，与自己住一起合情合理，哪怕执法堂不适合弟子常居，可人之常情，掌门都没说什么。
原本离绾被收做亲传，也就顺理成章要从执法堂搬出，哪成想，离绾于修道一事并无多少天赋，各峰长老也不想耽误彼此的时间。
人情要讲，但终归还是现实的。
所以这回，王恕应可得很爽快，亲女能成为梅孤忱的亲传，绝对不比任何一峰差。
即便，梅孤忱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王恕也不是不知情。
绾绾回到房中没多久，女婢送了晚饭来。
有人“提醒”，绾绾倒是记得身为人类要吃人类的饭食了。
不过她暂时不饿，估计是晕厥之后，被容北濋喂了米粥之外的东西。
绾绾打发了女婢，将饭食晾在桌上，环顾这间寝房。
寝房不小了，装潢也很精致，珍玩摆件、画屏镜妆皆有，既有凡世的富贵华丽，也有仙家的大雅之气。
但是……独独少了少女感。
这个房间，没有离绾小院魂境里的那种生活气，作为少女独居的地方，也没有在装潢之上体现出来，而对离绾来说，更不像离绾这位乡间少女能欣赏与喜爱的风格。
绾绾其实不太懂什么装潢与风格，但她感觉这间寝房待得很冰冷，像一个精致给外人看的、冷冰冰的样板房。
而她摸上妆台，居然还有一层薄薄的灰。
……这说明，离绾很少打扫自己的房间，也很少让女婢来伺候，离绾她……不喜欢这里。
绾绾吹走指尖上的薄灰，轻轻叹了口气。
仙山楼阁，餐霞漱瀣，并不一定就比乡间小院更招人喜爱。
再珍贵的小虫，再无知的小虫，用一个不匹配的漂亮的茧笼装住它，最终也是不能化茧成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