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十分短暂，大地彻底复苏了起来，宗里的小弟子一个一个像是嫩苗抽条一样，不仅有人长个子，所有人都携着一身春光明媚。
看着他们，绾绾不断地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但这却不是因为某些人的欺压和霸凌，那已是老黄历了。
绾绾用巾帕擦净了妆镜上面落下的灰，把它放置去了轩窗旁，让外面的日光徜徉进来。
镜子里的少女却是一脸灰尘样，撩开的刘海下方，泛黄的肌肤似乎覆盖了一层蒙蒙的灰意。
——仿佛一株压在岩石底部的嫩苗，没有被时间注入到春日的勃勃生机。
绾绾放下刘海，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里头的闷痛一阵一阵。
自己有点不对劲，绾绾知道。
听村里老人说，哪怕是家里养的小兔儿，如果养得它心情不好，那也是养不长久的。
而赤脚医生那里，会在诊脉后叹声一句郁结于心，气结于胸，不利寿数。
绾绾还知道的是，这种人死后，大多数会得到旁人的一句评价：郁郁而终。
死亡，对绾绾而言早非一知半解，可是即便日子再难，她也不想就此死掉。
她答应了养父母要好好活下去，况且昆吾宗的日子与人间的百苦相比较，哪里能算艰辛呢。
绾绾去药峰丹阁看了一次脉。
为她看脉的药峰弟子是峰主槭芸长老的亲传，收了贡献点便相当尽职，但诊出来的脉案里并未发现大问题。
“主要是缺了点滋补，身体有些虚，导致不能很好吸收食物里的养分。建议你认真进食，放宽心态，适当吃一些滋补丹药，要比食物的效果更好。”
“我为你开的丹药可以调节你的食欲、改善你的睡眠，还能增强一些你近来的注意力，记得每日一粒，睡前服用……”
绾绾拿着丹药回了执法堂，嘱咐女婢按点为她送来饭食，开始认真吃药、认真滋补、认真睡觉、认真地放宽心态。
可是……行动上的事情很容易做到，如心态这般虚无的东西，真是难以受人自控。
绾绾连内门的课堂也很少去了，稍微修炼运动一下，她会感到很累。
心里的疲惫日夜往她身上蔓延，她的精气仿佛被抽走。
不想说话，不想挪动，看着窗外树杈的时候脑袋在放空，眼睛居然可以一直僵持不动，直到干涩难忍才收。
这样的状态，终于得到了王恕的关注，自然而然，引发了王恕的极度不满。
王恕将绾绾叫去了书房，严词厉声教育她不可懒怠，不要仰仗父亲的身份便无所事事，修仙界不进则退，强者为王。
绾绾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多半又是在发呆，对王恕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
王恕说得累了，也不见绾绾有个回应，立时愈发恨铁不成钢，眼不见为净地挥退了她。
“有时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王恕盯着绾绾的背影，眸里尽是失望，“你母亲无论如何也是一名修士，而我已有元婴修为，平日的天才地宝，我也没少给你！”
“你啊……何时能与霜言看齐？”
绾绾离开的脚步生生顿住。
沉默片晌，她只能回上一句：“对不起。”
等绾绾回到屋里，一直候在屋外的女婢终是看不下去了，鼓足勇气多管闲事，劝绾绾出去散散心。
“画馨仙子前日里来执法堂找过您，可是您不愿意出门，就给拒了。婢子以为，您不如出门约上画馨仙子，放松放松心情？”
听闻此言，绾绾认真地看了看女婢。
这还是第一次，得到了这位临时调来自己这里的女婢向她提出的建议。
所以基于这个因素，绾绾便接受了女婢的好意。
内门弟子院分布在不同的山腰处，绾绾不会御空飞行，只好一步一步地走。
但是她近来身体的确差了太多，稍微爬一点山路，就要停下来休息。
不过这样也好，绾绾似乎有些日子没有大量的运动了，因此没有萌生退意，反正时间还很漫长。
绾绾从岩石上起身，继续往山路上走，大口大口喘着呼吸，心里念着，待会儿要约画馨去哪儿。
……等见了面，还是和画馨说说，下回见面的时候，她们俩留个传音址吧。
那只传音铜环好像是搁在一个盒子里的，晚上要记住将它找出来。
天际薄暮隐现，绾绾总算来到了画馨住的弟子院外，她站在大门外面平缓着呼吸，用手理了理凌乱的刘海。
弟子院的大门通常不会上锁，因而弟子间的来往可以很频繁，绾绾走进去的时候，庭院里没有人影，但有说话的声音渐渐响在了耳中。
她听音断位，似乎这间院落里的女弟子此刻全都聚集在一人的屋子里，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看看画馨是否也在那里。
与画馨同住一间院子的女弟子绾绾都不熟悉，撑死也就是混了个面熟，所以没有得到主人的邀请，绾绾不好随意打扰她们，站在窗外就停下了。
天色已晚，屋内点上了灯，聚集一处的女弟子们皆被照映出了朦胧的身形。
隔着窗纱，绾绾努力辨认画馨的存在，然而冷不防的，听见屋内传出这样一句话。
“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乌鸦岂可攀彩凤！”
话音落后，屋内静了静，绾绾好一阵没听见后续，不由呼吸微屏。
可以猜想，方才的女弟子是把话头抛给了屋内的其中一人，而那人似乎不便接腔，因此才有了屋内的沉默。
只不过，沉默还在延续，屋内众人竟无人抛出一个台阶。
绾绾想，难道她们都想看那人的笑话？
终于，屋内响起了女子的声音：“你的话引经据典，自是没错的，不过为何偏要我来答。”
绾绾瞳孔微颤，这不是画馨吗？
“问你，当然因为你是我们之中，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先前那名女弟子又道。
什么叫做最适合回答……绾绾指尖掐了掐掌肉，心里担心起来。
不会是画馨对她师兄的暗恋曝光了吧？
那这些人眼下是在……刻意言语暴力画馨吗？！
思及此，绾绾一阵头晕目眩，扶住廊下的圆柱才险险站稳。
她苍白着神容恍惚的脸，好似听见了那些奚落与冷嘲绵绵不绝地徘徊于身边。
不，不要这样对画馨，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配不上又如何，与她们有什么干系！
绾绾想要冲进去，扒开那些围观的女弟子，拉起画馨离开这里，不要和她们继续争执，受伤的只会是画馨自己。
然而就在此时，画馨的声音再度传出：“那你认为，我是乌鸦还是彩凤？”
“这还用我来说？”
那名女弟子站了起来，环视一周，从众人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认知。
“画馨，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早就想和你摊牌了。你与谁往来，本是我们管不着的，我们也不是那种自大无礼之人，还会因为这种事情对你指指点点。”
“但你总将离绾那样的人带来我们院中吃饭，可知为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屋外，绾绾全数的愤怒与悲戚瞬间哑了火。
“离绾品行不端，数次陷害同门，只这一点，谁会欢迎她。别人可不知道只有你画馨与她往来，外面看见了，听说了，只会以为我们这个院子都是离绾交好的朋友呢。”
“……她其实……不是你们想的这样。”画馨的声音明显比之前低弱了不少，狭小空间里众人齐聚带来的压力，同住一院的朋友们积攒多时的不满，终归化作一座小山压在了她身上。
“也许吧，即便是她离绾，许是也有一些优秀品质的。可是，我们对此并不关心，我们不会因此去寻他人的麻烦，但也希望他人不要来麻烦我们啊。”
此言落后，屋内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好似凝入了沙粒，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紧涩。
绾绾站在昏黄的廊檐下，缓缓垂下了扶住廊柱的手。
她却没有走，亦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难以通畅的呼吸逼着她尽快做出一个选择。
是像个卑鄙之人一样狼狈地逃开，就此减少和画馨的见面，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还是……
闯进去，向她们大骂一通，让她们纷纷都来记恨自己，然后愤怒之下当场和画馨决裂？
绾绾嘴唇苍白得吓人，随着愈加起伏的胸膛不停颤抖。
忽然，她听见画馨略带哽咽地道：“是我不好，是我善心泛滥。我本想着自己可以给她带来友善，就能让她对宗门产生真正的归属感，如此便可令她主动改造自己……可惜，我好像是失败了，她近来也不怎么理我，连学业和修炼都给荒废了……”
“画馨！你、你这也太善良了！何苦委屈自己！”
“是啊，咱们以后不受这罪了，跟谁愿意去贴她冷屁股似的。”
“……”
屋里又继续说了不短的时间，同住一院的女弟子们个抒胸臆，畅谈情绪，于是又快快乐乐地成了一院姐妹花。
只是，无人理会青山斜脊落幕的残阳，漆红廊柱旁，也只留下了一地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