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玄装没看见，继续说自己的：“我师父啊……当年是看不惯贵族之间的权力倾轧，为了帮助一名被家族子弟强取豪夺的平民女子，将族里的长辈得罪了不少。”
“只是后来，那女子还是自杀了。师父不仅没能救下她，那族中子弟的后院里，又多了数名与那女子境况肖似的新人。”
阿蘅听得愣怔，哀伤道：“……再之后呢？”
“再之后啊……”道玄拔了根狗尾巴草，搓着茸茸的部位玩儿，“师父遭到了家主父亲的批评，其余族人的埋怨，还有霄国都城里其他贵族的讥笑。于是弃族而走，遁入空门。”
阿蘅睁大眼睛，惋惜道：“我还以为明昭大师会反击回去呢。”
道玄轻笑：“你想得太简单了，怎么反击？反击整个霄国都城的贵族体系吗？”
“我师父这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都城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得了你。”阿蘅嫌弃地“噫”了声，而后目露崇拜，“我看啊，明昭大师能舍弃掉贵族嫡公子的身份，已是天下最了不得的人了。”
“这话我赞同。”道玄笑眯眯，“我师父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阿蘅撑住了下巴，异想天开地道：“如果明昭大师是我爹爹就好了呀……”
道玄差点被她的语出惊人呛住了唾沫：“你、你别乱说话！”
居然想要他的师父做她的父亲，想得美！！！
阿蘅瞥瞥他：“又不是说你，你别太在意啦。”
道玄特么的能不在意吗？！
他哼笑，伸手就摘掉了阿蘅头上的小紫花：“如果你认他做爹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我就是你大哥！”
阿蘅大怒，当即和他扭打起来。
当然，是单方面的扭打，道玄可不敢背着他师父以大欺小。
阿蘅气得尾音颤颤：“把花还给我，你个臭和尚！”
道玄直嘚瑟：“哦，我是臭和尚，那你就是小蘅草。”
阿蘅怒气值突然空了空。
呃，好像还挺好听的？
*
就在明昭师徒俩留在阿蘅家里用简餐的时候，彦家村数里地外的王村附近，村民们人头攒动地汇聚在了一片水塘边。
气氛相当压抑，所有人都只敢压着声音说话，不时往某丛高高的芦苇后头望上一眼，却害怕将那里的情景看清明。
几个壮汉守在芦苇丛边，没让人靠近，顶着正午的日头不断擦汗。
终于，他们等来了人，一队家丁当先开路，将一位中年发福的男子簇拥在中间。
村民们皆唤道：“雷乡长！”
雷元峰已年过五旬，山路走得他气喘吁吁，然而此刻他根本没有理会旁人的呼唤，往日的亲和不见了，一双慈祥的眼睛仿佛沁血。
他脚步忽然钉住，死死瞪着被村民们从水塘里挪出的那具尸体，陡然间人像是卸了力，胖重的身体直直往地面坐去。
“老爷！！”
“雷乡长！！”
众人惊呼，家丁们七手八脚将人扶起。
雷元峰捂着心口，已是泪流满面：“儿……我儿……我的儿啊……”
*
洪乡的消息圈子在今日炸了。
天大的噩耗，他们雷乡长的独子，凤祥山庄的雷大公子雷金铭，居然被发现溺死于王村外的水塘边！
“怎么死的？溺死的呀，听说搬上来前，整个脑袋都埋在水里了，被太阳一晒啊，那脸简直没法儿看！”
“我也听说了，这雷大公子昨晚是去县上喝了酒的，然后又和他的相好单独回了王村，所以啊，嗐，这不就没家丁跟着嘛。”
“说不好就是喝太醉了，走那水塘边发生的意外！”
明昭师徒俩从阿蘅家中离开后，就连彦家村里也已经传开了这个消息。
村民们都很为雷乡长痛心。
虽说雷大公子有点儿不学无术，是个纨绔，但雷乡长可是实实在在替他们洪乡做了不少贡献的好人。
谁也不愿意看到一位好人晚年丧子，死的还是雷家最金贵的独子。
到了下午时，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洪乡所辖之县。
雷元峰素来为人敬重，乃县里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乡绅，还为洪乡的村用私塾、书院的设立有着重要贡献，也往县上推送了不少人才。
为此，县令直接派了巡检司及仵作，前去凤祥山庄调查这件事。
雷元峰爱子心切，又兼具了丧子之苦，并不愿意将儿子的遗体舟车劳顿地送往县衙。
黄巡检便让仵作直接在凤祥山庄进行遗体的检查，找到雷金铭的死因，最好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仵作心里惴惴，总觉得雷乡长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好。
他在检查之时格外避免了对遗体的“伤害”，脑中却在想……
恐怕雷乡长会更愿意接受他杀的结果。
将心比心，仵作也不愿意得知自己的子孙居然平白无故地意外而死。
总是要找到一个凶手来记恨，这怨念啊，才能有地儿抒发。
然而结果大大得始料未及，不论是黄巡检，还是雷元峰，他们的希望竟是齐齐落空。
仵作打开房门，惊讶地看着黄巡检：“禀大人，雷公子不是，不是溺亡！”
“你说什么？！”雷元峰双目通红地冲上来，重重握住了仵作的腕子，“我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害死了他！”
仵作被他捏得一痛，哎哟一声，忍不住地向后退，还是黄巡检出面，让雷元峰冷静一点放开了仵作。
这都什么事儿啊……！
仵作鼻尖冒汗，小心翼翼地道：“雷公子的生机是在溺水之前断掉的，但、但是，小人没有发现他的死因。”
黄巡检刷地扭头，厉目瞪着他：“什么叫做没有死因！”
仵作心里发苦，是没有‘发现’死因啊大人！
可他不敢反驳，因为……因为黄巡检大人说的好像……也不能算错？
“就是找不出死因。”
“除了面部稍皱，雷公子的遗体保存极好，没有一处外伤，也无生前击打、摔撞等痕迹存在，口鼻耳眼更是不见中毒迹象……依小人拙见，大人与雷乡长不防再寻一位老仵作看看。”
黄巡检决定得很快，本身他就与雷元峰有交情在，当即拍胸保证，由他出面去向上头借一位更厉害的老仵作来。
不过转头，这件事就被黄巡检交给手下的甲兵去办了，甲兵快马加鞭，带了他亲书的一封书信。
而后一晚上，黄巡检都留在了县上，主要是带着甲兵们，排查昨夜与雷金铭接触过的所有人。
此时此刻，萧意望着不断在酒楼中行走的甲兵，心知，自己已然是遇到了这处殁世间的关键“剧情”。
对座坐了一位容貌艳丽的女子，正紧张不安地拿余光偷瞄向他。
他听见这具黄巡检的身体低呵了一声，顿时吓得那女子将头低下。
“王青青，今夜将你叫过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要有所隐瞒，否则本巡检会直接将你认定为凶犯，明白了吗？！”
王青青身子抖了抖，当真是吓到不敢隐瞒。
估计也有对雷金铭之死的阴影，基本将两人的关系，以及昨夜相好的大致经过吐了个干净。
准确来说，雷金铭昨日并不是在夜里离开的酒楼。
日暮之前，他与王青青就告别了酒楼里的一堆狐朋狗友，就在县上找了辆马车，把两人送回了王村私会。
之后就如黄巡检查到的那样，雷金铭不惯在王村里留宿，所以趁夜出了王村，打着灯笼走回几里地外的凤祥山庄。
那些狐朋狗友还在县上的也被请来了，随后便是酒楼里的老板、小厮、茶客……
一堆人问询下来，问得黄巡检脑壳生疼，愣是没问出一丁点的嫌疑指向他杀。
首先，最后见过雷金铭的王青青，在问询初时，就被萧意从嫌疑人之列排除了。
此女一心想嫁入雷家，又与雷金铭感情升温，不可能做此等自毁前程之事。
只是……的确有些怪异了。
黄巡检曾亲自检查过雷金铭的尸体，而萧意透过他的眼睛，也没有发现雷金铭的死因。
最怪异的一点，就是雷金铭的尸体。
那具死亡超过半日的尸体，外观上看居然与常人无异，若非尸僵和那张泡皱掉的脸，雷金铭就像一位昏睡过去的活人一般。
萧意莫名察觉到了一股渐渐包围而来的窒息。
说不好是如今他身处的特殊环境所致……还是他的洞察力所构成的某种直觉。
*
几日后，黄巡检请到的老仵作抵达了凤祥山庄。
同一日，据说悲痛的声音从凤祥山庄里传出，几乎飘到了附近的村里。
与此同时更是有一串消息乘风四散开来，飞入了每一个暗中关注此事的村户之中。
“两个仵作都查不出来死因，但又无法断定雷大公子是意外身亡？乖乖诶，我怎么好像嗅到了阴谋的气息。”
“雷乡长也是你这样想的。”
“怎么说？”
“他老人家不愿意接受意外死亡的结果，几日下来，更是认定了有人谋害他的独子，不然为什么他儿子死的如此蹊跷？”
“所以这事儿还是要继续查，可靠消息称，黄巡检可能要增派甲兵过来，要把王村那边还有山里翻个底朝天！”
……
黄巡检这几日过得不是很好。
同样的，他底下的甲兵也不能睡个好觉。
本着雷元峰曾经对自己的恩情，还有这些年陆陆续续的交情，黄巡检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的独子无法入土为安。
可是查案不是这样查的。
至少要有死因，或者死亡的途径，才能锁定嫌疑人的范围，再逐一排查吧。
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些重要信息他是一无所知。
黄巡检其实已经在心里萌生了退意，面对得力下属暗地里的询问，他给的指示也意有所指。
大概就是让弟兄们做好最后的工作，往年多少命案缺乏证据往下查的，不也是只能不了了之吗。
这次也有现成的说法，黄巡检刚从那位请来的老仵作处学了个新词儿，叫醉酒暴毙。
简单来说，就是喝死了。
你非要查他是怎么喝死的，可以，那就得剖尸检验了。
但是尸体在春日不易保存，把尸体肚子划拉开、脏器肠子露出一大堆，也不见得能找出死亡经过来。
光这一点的骇人程度，足以让爱子心切的雷乡长望而却步。
可完全出乎黄巡检掌控的是，洪乡里的十几个村庄内，逐渐流传开了另一个说法……
不知是谁，将雷金铭死后几日却与常人无异的事情说漏了嘴，这个惊悚且奇诡的消息，顿时让洪乡再度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