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房门渐渐拉开，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后。它垂下头来静静看着她，头顶的黑色宽檐帽被门框上凸出的浅浮雕微微压扁。
——是刚刚那个带着她走出了迷雾的怪谈。
黑色的衣着，优雅的气质，还有淡淡的桦木酸。一瞬间，何艳妮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而在看清对方的具体外形时，她的表情不自觉有些恍惚。
它应该是个女性……也许是吧。
它的脸颊远比人类要长，那并不像是脸颊，更像是一张画板，而五官是用画笔后天添加上去的。眉毛细长而淡，眼睛即使睁着，也有种半开半阖的朦胧感。
身上的衣着乍一看是高领的黑色长裙，仔细看时，却发现那似乎是一个个颜色点组成的，让人蓦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它低下头看她的时候，头顶的宽檐帽两侧向下垂坠，湿水一样不停往下滴着墨渍，在肩膀和地面上晕染开。
何艳妮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在对方的注视中无端感到一股压力，张开嘴，声音却显得格外干涩：“……您好，我是梦魇商店的推销员。请问您有睡眠问题吗？如果感觉睡不好的话，可以尝试我们商店的几款产品……”
她干巴巴地把早已编好的推销词说出来，莫名觉得有些羞耻，声音越来越低。话语落下后，对方仍然安静了一会，才像是反应过来，慢慢地摇了摇头。
“好……那我不打扰了，谢谢您。”
换做之前的何艳妮，她绝对会绞尽脑汁再想出一堆理由，劝服面前的怪谈冲动消费一把。可不知为何，眼下她却有一种想要离开的强烈欲望，甚至因打扰对方产生了几分罪恶感。
她隐隐觉得这种状态似乎不太对，但心中另一个声音立刻变大，催促她赶紧离开。何艳妮只能有些混乱地鞠了个躬，然后迈开脚步。走出几步后，她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扇门已经重新闭合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那股羞耻和罪恶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困惑和不解。
“……”怪谈们的能力确实稀奇古怪。
心中涌起警惕和后怕，何艳妮不敢再打5002号主人的主意，而是立刻加快了脚步走远。
之后，她没有再遇见类似的怪谈：使用能力直接把她驱赶走。但那些屋主的脾气也都不算好。
再一次被拒绝后，何艳妮抿着嘴唇，叩响一扇新的房门。微微颤抖的手落在身侧，她的额头上已经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内心也由煎熬慢慢过渡成绝望。
‘为什么一单都没有？难道怪谈们真的完全不需要睡眠吗？我该怎么办？’
心里七上八下。眼前的门被打开时，何艳妮的表情已经六神无主。注意到屋主正看着自己，她才赶紧调整到工作状态，只是举止难免有些慌乱：“您好，我是梦魇商店……”
“梦魇？”
那个怪谈忽然出声打断了她。一边继续打着毛线，一边明显地撇了撇嘴。
它看上去像只灰色的鼹鼠，穿着带有咖啡渍的毛线筒裙，暴露在外的皮肤已经严重下垂，层层堆叠在一起，显得异常苍老。鼻梁上还带着一副金边老花镜，两侧垂下细细的链条。
这副眼镜似乎并不能发挥任何实际作用，只是起到装饰效果。因为刚才打开门的一瞬间，对方的鼻子差点直直撞到何艳妮身上。尽管视力不好，它打毛线时却异常灵敏，指甲翻飞间毛线根根舞动。
准备好的推销词被打断，何艳妮下意识顿住了，接着反应过来：对方似乎知道自己的老板，而且印象不佳。
“……对，我目前确实是它手下的推销员，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当然没有，孩子。但请回吧，不管你接下来说什么，我都绝不会购买的。”
“？！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介绍我们商店的主推产品。就是像这种样式的枕头，对于辅助睡眠真的有很大帮助……”
见对方态度坚决，何艳妮忍不住急急地补充，掏出图片一个劲介绍。而老鼹鼠只是“看”着她，笑了一声：“就是这个——睡梦。
孩子，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这几天推销出去过一件商品吗？哪怕只有一件？”
“其实我只工作了两天。目前也确实推销出去了一件产……”
“——一件、还不是只有一件！这跟零的区别也不大，我说得对吗？”
听到何艳妮的辩解，本来温声细语的鼹鼠忽然提高音量，盖过了何艳妮的声音。让后者讷讷住口。
注意到对面的推销员闭嘴，它也重新安静下来。把手上的最后一针编好，接着，老鼹鼠放下偏长的编制针。它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道：
“孩子，我想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实。那就是，你推销的商品不会再有任何怪谈购买了。”
它说话的语气低沉又认真。让何艳妮的眼睛瞬间睁大，接着便听到老鼹鼠的解释：“——因为没有一位怪谈会愿意把自己的梦境交到梦魇的手上。
梦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已经有研究证明，梦的内核是相连的，而且同样具备某种‘能量’。神奇的是，这种能量虽然不能出现在物质世界，却切实地存在于梦中……咳咳，我又犯老毛病了，你就随便听听这些话吧。”
何艳妮的眼睛仍然大睁着。尽管内心因对方的话惶恐不安，耳朵却不自觉地将老鼹鼠关于梦的阐述全盘接纳。
“说回正题……总之，虽然许多怪谈也热衷于休眠，因为一生实在太过漫长单调。但这种休眠的主动权绝对会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移交给梦魇。
梦魇能够把梦境取走，也具备改造表层梦境的能力。最关键的是，它完全是个喜欢玩闹的、不负责任的家伙，并不值得托付信任。万一它心血来潮，不再取走梦境，而是把梦境改造成了噩梦呢？”
听着老鼹鼠苦口婆心的劝解，何艳妮的脸也越来越白。视线中门窗都仿佛摇晃起来，耳边也传来幻听，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嗡鸣：
‘姐姐，你真没用。根本赢不了，还是早点去死吧。’
“别……”
‘欠的债还不起吗？之后的积分可要累计了！’
“别听……”
‘一件都卖不出去？白痴，全都是废物！什么？关我什么事，产品有任何问题吗？卖不出去还不是怪在你们头上，我都花了钱的！’
“——别听她的。”
一个个形象轮番在面前闪过。耳边的嗡鸣声却忽然消散，变成了一句清晰的话。
注意到那个声音，何艳妮竭力从幻觉中抽身，集中注意力，再一次听见了那句话。这一次声音比刚刚更大，句子也变得更长：“别听她的，不会完全卖不出去的。肯定会有怪谈下单！”
‘这是谁？是我的病更严重了吗？又幻想出一个声音，还是说这是我的心声？’
何艳妮陷入思考。而那个声音似乎更急了，再一次强调道：“别不信啊，你来找我！我就对你说的枕头很感兴趣！”
听到声音，何艳妮不动声色地移动视线，想要找到发出声音的目标。她对话语的内容并不关心，只是想确认这个声音到底是现实存在，还是来自幻想的产物。
毕竟，从妹妹死后，她已经很习惯有莫名其妙的声音跟自己说话了。
“别找了，死脑筋！你看不到的，因为这是【画外音】！只要你还存在于这个画面里，就不可能看见声音的来源，这是既定的事实！”
声音有一瞬间变得气急败坏，接着忽然消失不见。重新响起时，它似乎已经做过几次深呼吸，语气变得非常平稳：
“好的，乖女孩。你已经听懂我的意思了对吧？我对你们店卖的东西很感兴趣，想要看一看。
现在，你可以径直从这场无聊的对白中走出去，然后经历一组【蒙太奇】，就可以轻易找到我了……”
何艳妮神色呆滞地听着，只给这个声音分配了一只耳朵。因为她根本听不懂对方的专业术语，只当作自己的疯病又加重了。而且——
看向前方，老鼹鼠还在滔滔不绝，兴起时还掰了一块木门塞进嘴里，说话时噗噗地喷出木屑。因为错过了一段课程，她现在已经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只能嗯嗯啊啊地应付。
见何艳妮一动不动，那个华丽的译制腔哀叹了一声，紧接着咒骂道：“该死！该死！蠢小鬼，你就傻站在那里听老太婆说一个白天，然后永远别再想接到下一笔订单了！”
忿忿不平地说着，声音彻底消失。但它离开前说的话却点中了何艳妮的心思：她根本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即使是去想想改变的方式也好，继续听老鼹鼠将这些高深的理论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而且，明明起初时，老鼹鼠还说得通俗易懂。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使用的词汇越发佶屈聱牙。让何艳妮听得云里雾里，只想找个机会赶紧溜走。
余光瞥见被老鼹鼠拿在手中挥舞的毛线针，她脑中灵光一闪，装作惊奇地开口道：“我才注意到！您是在编织什么东西吗？我对这方面也有些了解，不妨我和您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