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魇开始教训员工起，何艳妮就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内心全是冷漠。

    她并不觉得这是对她的夸奖，也不会感到半分骄傲。因为在她看来，梦魇自己就已经足够没用了，根本没资格教训别人。

    至于这种拉踩会不会影响到同事相处的氛围，何艳妮倒并不是很关心。她从头到尾只相信自己，对这些盟友没抱任何期待，只希望他们好好呆着、别拖后腿。

    听到“发工资”的话语后，另外两个被训得垂下头、表情羞愤欲死的员工也暗暗松了口气。只是情绪仍有些低迷，趿拉着脚步缓缓站成一排。

    梦魇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为破坏了员工们的心情和自尊感到洋洋自得，得意地翘起鼻子。

    何艳妮很怀疑：梦魇雇佣员工的目的就是想找几个情绪垃圾桶。

    “好了，从这边开始。第一个人，这两天业绩：零！所以你的工资就这些，这就是你的价值！”

    话音落下，梦魇从那堆刚收上来的钞票里扒拉出一张，塞到第一名员工的手上。还推了推鼻梁上那副不知道从哪里收来的眼镜。员工低下头看了一眼：面值是1元。

    “……”

    没敢说什么，那名员工嗫嚅着退回队伍里。见状，梦魇又叫出下一个人，如法炮制道：“也拿好你的，滚回去。”

    前两个人都拿到了自己可怜巴巴的工资，回到队伍时，脸上浮现出忍耐的表情。看见梦魇已经慢悠悠走到自己身前，何艳妮也顺势向前走出一步，站了出去。

    “这位员工才是我们今天的重头戏！虽然成交数量也很少，但为了起到激励效果，我可以多给点奖励。来，接好你的工资。”

    梦魇始终端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但因为稚嫩的童声和微薄的钱数，看上去像是个小孩在玩过家家模仿大人。一沓冰冷的钞票塞进手心时，何艳妮瞥了一眼，是5张1元。她没什么情绪地卷起钱放进口袋里。

    “说下现在的心情吧，这位人类。你现在激动吗？兴奋吗？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象鼻抄起桌上的纸筒，过程中卷起来，递到她脸前。何艳妮看了眼表情暗藏兴奋的梦魇，敷衍道：“很高兴能在老板的指导下完成工作……”

    “没错！全是因为我的指导！”

    话刚说到一半，纸筒便被兴奋地扬起，抛到半空。梦魇没有忍住，又一次跳上桌子，在桌面手舞足蹈：

    “没想到真能卖出去……咳咳，不对，我对此是早有预料的。因为梦魇大人就是这么英明神武……对了！为了表扬你的突出贡献，我决定额外奖励你一个机会，对这两个白痴说说你的心路历程。”

    “……”

    闻言，何艳妮转过头，看了另外两人一眼。他们也正盯着她，眼神中藏着明显的嫉恨。

    ——如果不是在梦魇的要求下，他们彼此不能争斗。可能另外两个同事早就想办法把她给刀了。

    想到这里，何艳妮垂下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纸筒，伸手接过。面对梦魇的期待和同事们的恼恨，她沉默了一会，快速在心中打好腹稿。再开口时，纸筒的边缘被汗渍微微浸湿。

    “谢谢您肯提供给我这个机会。老板，我确实有几句话想说。”

    同事们已经开始在心中翻白眼了。下一秒，他们却因为话语的内容纷纷愣住，“——但这些话是对您说的。我认为继续卖睡眠产品，结局只有死路一条。这个方案根本行不通。”

    “……”

    室内一时间变得诡异的安静。

    看着不远处背对他们的何艳妮，同事们的表情显得无比呆滞，其中一个的下巴更是直接掉了下来。

    ‘本以为是老板的舔狗，没想到这么敢说，一上来就踩爆了老板的雷点！’

    ‘勇士啊……这真的是可以说的吗？！’

    同事们的表情已经有些不忍直视了，默默在心中向这位英雄致以敬意。同时开始思考，一会要怎么清理满地的番茄酱。

    “……你是什么意思，是在冒犯我吗？！！”

    因为进展太过离奇，梦魇甚至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桌面上。

    等到它终于理解何艳妮说了什么时，身上原本光顺的皮毛顿时像刺猬一样炸了起来。尖利的脚爪蠢蠢欲动，在木制桌面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疤。

    “不，并不是冒犯。如果这伤害到您，我会很抱歉。因为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还没等梦魇继续做什么，何艳妮便迅速先声夺人。垂下的眼皮后面闪过一道冷光，接着迅速抬起，直直看向梦魇，

    “而且我已经想好解决方案。刚刚也去了银行，向猫头鹰先生询问。祂很支持这个方案，说‘您是很善于听取暗示的怪谈’。所以我想，您应该会愿意听听这个意见？”

    这一段话说得太快，以至于充当背景板的两位同事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话音落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上司，却看到刚刚还张牙舞爪的梦魇一下子安静下来：落在地上的视线十分严肃，同时用毛茸茸的爪子搓着下巴，嘴巴微微蠕动。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在银行看见祂了？祂真的这么说？”

    “祂还和我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听到语气低沉的询问，何艳妮没有直接回答梦魇的问题，而是巧妙地用半个事实蒙混过关。

    闻言，梦魇的眉毛皱得更深了，鼻子也不自觉卷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它才重新放下鼻子，深深地看了何艳妮一眼：愤怒的表情已经变得平静，像是变了一个怪。

    “——人类，你胆子很大。”

    说完这句话后，它又站了一会，忽然干脆坐下了。似乎感觉姿势不够舒服，又躺倒，翻了个身，换成趴在桌面上。浑身的毛发堆叠起来，活像个毛茸茸的双色冰淇凌球。

    “好吧好吧，既然到这份上了，你就说说吧。”

    它的语气变得十分随意，说话时，还用鼻子掩住了一个到达嘴边的哈欠，“你说这个生意没法干，有新的意见。监察使还支持你，那我能怎么办？”

    它做出一副会对意见全面接纳的姿态，只是表情隐藏着深深的不情愿。整个身体团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着话。用一个简单的词语形容它此时的状态，那就是：摆了。

    “……”这不就是消极抵抗吗？

    何艳妮看着瘫在桌上的梦魇，忍住心中涌出的强烈不满，默默鼓励自己：虽然老板像个熊孩子，但“电影院”这个主意本身没有问题。也许等梦魇听完后，就会改变想法呢？

    这样想着，她暗暗吸了口气，才保持心平气和地说道：“好的，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老板，我从5023的住户那里听说，您能够修改表层梦境。可不可以告诉我，您这么做需要花费多长时间？会很长吗？”

    “5023……哦，你说那个臭老太婆啊。它真是废话太多，什么都敢跟别人说。”

    听到自己的能力暴露在人类面前，梦魇的表情有些明显的不爽。它垮着脸消化了一会，才难掩烦躁地说道：“很长时间？这有什么难的，白、你真够没见识。只要有修改的想法，我分分钟就能做好。

    毕竟睡眠总共也没多长，我要是编一个噩梦都得花费很久，那怎么吓得到人？”

    中间一个“白痴”差点脱口而出。涌到嘴边时，又被梦魇及时吞咽下去，换成了别的词。但何艳妮并不在意。

    这段描述比较直观。她听到后，也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每当梦魇发现一个做梦的人，都会遛进梦里做手脚。为了确保噩梦及时生效，那当然需要节省造梦的时长。

    ‘太好了！这样的话，时间问题就解决了。按照梦魇的速度，剩下的十几天绝对够用！’

    意识到这点后，何艳妮的心中不禁雀跃起来。她竭力掩盖住脸上的兴奋，用冷静的语调将自己的想法交代清楚：“既然这样，那这个方案对您来说完全没有困难。我的建议是：您可以开一家电影院。

    第一场电影，我们可以组织试映。而之后的几场就变成收费了。依靠您的能力，我们不需要花费多少成本，就可以得到很高的收入……”

    说着说着，何艳妮开始自然地画饼：有意忽略掉花费的精力和试错成本，而且极力渲染成功后的美好情形。随着内容越说越多，同事们的表情已经由震惊慢慢向憧憬过渡。但梦魇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让何艳妮隐隐心焦。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描述不够有吸引力吗？还是这个方案有某些我没认识到的问题？可是猫头鹰先生当时明明说了，应该很有可行性才对。

    还是说，梦魇其实也很心动。只是因为这是我提出的计划，刚刚又没给足它面子，所以它现在单纯在叛逆……’

    这样胡思乱想着，最后一句话也逐渐落幕。尽管心内如焚的何艳妮有意将声音拉长，却无法改变结果：梦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

    从刚刚梦魇摆烂起，话语权就暂时移交到了何艳妮手里。而她也不再说话后，室内忽然变得极度安静。没有终日响起的、咔嚓咔嚓咀嚼糖果的声音，也没有梦魇的大叫和跑动声，几乎连呼吸都能听见。

    “……老板？”

    “梦魇老板，你还在听吗？”

    看着趴在桌上不动如山，几乎变成一座毛绒塑像的梦魇。何艳妮忍耐了一会，终于无法等待，直白地出声询问。话音出口的瞬间，她看见梦魇似乎凝固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等一下，等一下……别吵，我正在思考。”

    尾音渐渐衰弱。它拧着眉毛，自言自语似的说：“嗯，电影院。剧目没有问题，制作没有问题，证件……也能解决。”

    下一刻，伴随着渐渐竖起的皮毛，声音和语调都开始迅速拔高。梦魇的语气变得兴奋，高声喊叫道：“没错，确实行得通！你们全都记好，以后我的店就叫做‘梦魇电影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