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透明丝线在空中幽幽浮动。追根溯源，才能发现它们来自完全同一之处：一尊高大到堪称伟大的参天古树。

    那些丝线便是它枝条的末梢。此时正自然而然地向外伸展、蔓延，在边缘垂坠而下。柔韧的质感犹如藤萝瀑布。

    它的存在实在太过庞大，几乎一眼望不到顶端。很难想象它究竟是被怎么关到这间仓库里，连同整片浩渺的星象：在头顶幽幽旋转，仿佛亘古存在。在看到的一刻，便会全然遗忘人类常用的空间与时间尺度。

    而诡异——或者说，“神性”的一点是：在树干上端不明显的位置，有一部分正向外凸出，似乎是模糊的五官轮廓。仿佛被施另类水刑的人，脸孔整个封存在树皮里。

    至于剩余的部分，则已经无可避免地和巨树合二为一：缠结的血管变为透明色，在树身上暴突而起，有如植物的经络。而那些飘荡的树枝则酷似它的长发，已然摆脱重力牵引，像是胶质的烟雾，在空中缓缓扩散。

    这震撼的一幕如同上古壁画：luo女和巨树相互交缠。此时，那双隐约凸出的眼睛半睁半闭，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白翳，显然难以看清东西。而唇瓣里则不停吐出泣诉之音，却无法组织出任何完整的、具有逻辑性的句子。

    看到眼前的景象，脑海仿佛骤然被强大的信息流冲刷。刘五农一时浑浑噩噩，只听到身边的伐木工淡淡说道：“【嫦娥】服用了不死药，身体轻飘飘地向上升去。最后到达月宫，才终于落定，从此过上千百年如一的日子。

    这种生活清寂苦寒，只有玉兔、蟾蜍、桂树与一个终日伐木的沉默男人为伴。嫦娥很快就无法忍受，变得形销骨立、清瘦不已。每每闲暇时，便会痴痴地望着家乡的方向，可再也无法回去……

    ——你听到的传说，应该是这个版本吧？”【备注】

    这句质疑仿佛带来一道雷霆闪电，让眼前骤然变得一片白。

    没等刘五农作出反应，伐木工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事实上，这个故事里的元素都确实存在。但讲述时出于某种目的，一部分事实被刻意模糊了……考虑到怪谈的来源，这也无可厚非。”

    后半句说得很轻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正常音量：“但如果你想要完整地理解前因后果，就必须知道这些被隐瞒的真相。

    总之，【桂树】实际上是一种【污染源】，而伐木工则是为此而生的【清洁工】。也许你并不知道，起初，月亮上也有原生的物种。”

    “？！——”

    被过多信息唐突塞满大脑。额头一阵阵抽痛，刘五农不得不用力按压太阳穴缓解。

    而与此同时：那些冰冷、恐怖的真相仍在自耳道源源不断流入，不可摆脱，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原本，月亮上的居民安居乐业，生活幸福而安宁。但不知道哪一天起，那颗生长在星球中央、始终沉寂的巨大桂树骤然爆发，吞噬掉了周围所有生命。

    相伴而生的【副产品】很快纷至沓来。吃剩的骨头变成白兔，在大道上拦住行人索要血肉；弃如敝帚的财物则变成蟾蜍，蛊惑一个又一个财迷心窍的人前仆后继。

    从这一刻起，噩梦就正式上演了。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月球也渐渐变成一颗死星。

    最终，为了防止已经覆盖整个星球的桂树继续蔓延，【伐木工】诞生了。它杀死了那些被当作伥鬼的亡灵们，并且终日砍伐桂树蠢蠢欲动的枝条。万年如一。”

    讲到这里，声音短暂停顿。像是留了一个换气口，唯一的听众——刘五农，也终于呼出一口气。内心沉重的情绪稍稍放松：

    毕竟，听到一颗星球被毁灭的历史，实在太压抑、太可怕了。而且，既然伐木工诞生，污染应该不会进一步扩散。也许故事会有个好结局呢？

    这种小小的期待刚刚冒出，便立刻被打压下去：因为伐木工已经继续开口，而且语气不同于之前那种、仿佛站在第三人称视角的淡然，而是掺杂着浓浓的怨恨和无奈。显然对这一部分的主角感到咬牙切齿。

    “本来，这种微妙的平衡维持得很好。可当某一天，一个【中间品】到来的时候，什么都改变了。

    听到这里，你大概也猜到——她就是我说的‘嫦娥’。”

    这些事实完全颠覆了刘五农的世界观。让她只能愣愣听着，什么也说不出。“服用了【不死药】后，她就从人类转变为了中间品，状态极其不稳定。

    而后来，遇到桂树这个污染源时，便毫无疑问被立刻同化。现在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痛苦的树人而已。”

    说着，伐木工从背后解下斧子，将几条长到近处的树枝劈断。那些荧光绿的枝条掉落在地，像刚被切割下来的青蛙腿一样，还在不停抽搐，让人看了莫名有些反胃。过了一会才安静下来，缓缓退化成几截木头。

    “来到这里时，我只带了她的一截手臂……呵呵，现在就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茂盛的胡须随之抖动：“不用担心。因为不死药的作用，她现在当然还‘活着’。只是和桂树纠缠到了一起，变成了这颗树的心脏。桂树也没想到吧，终日打雀却被雀啄了眼。”

    尽管语气轻描淡写，还带着几分嘲讽。但刘五农隐约猜到：它肯定有什么话没说完。

    毕竟，如果这件事只带来这些明面上的好处，那伐木工也不会如此幽怨了。

    刚做出这种猜测。果然，伐木工很快补充道：“不过，大概是这种相互搏杀的状态让桂树感到危机。所以主动开启了进化，生长的速度不断加快，甚至已经具备一部分意识……

    等到某一天，它彻底进化出大脑，然后反过来将嫦娥消化。那人类面对的，就将是一个永远不会消亡、具备自我意识、如同移动天灾的恐怖污染源。

    毕竟不死药的作用，可是概念上的不死啊。大概也只有神秘的【那位】，具备从根源上抹消它们的能力吧……”

    后半段再次变成自言自语。回想起自己搬来怪谈世界的隐秘原因，伐木工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短暂整理了一会思绪。情绪平复后，它忽然想到什么，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然后转过头，以一种虽然是调侃、却莫名带了些恐怖的语气开玩笑说：“别大意。说不定不久后，你也会面临嫦娥的结局哦。

    毕竟，拥有有这种天赋，或者说，能力。这就说明你是个天然的中间品，随时可能向怪谈侧摇摆，也更容易被怪谈觊觎。

    如果现在不是它们两个忙着角力、完全顾不上你的话，我也不敢带你过来……等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恐吓小朋友的话刚说到一半，便忍不住严重变调。看到刘五农的动作时，伐木工的眼睛瞬间睁大。差点没站稳，一个跟头栽到地上：“你是没听懂我刚才说的话吗？！不是说了别过去吗！！”

    情绪起伏过于激烈，伐木工的表情一时有些崩裂。形同咆哮的野兽，看起来更吓人了。

    而作为被吼叫的对象——刘五农，此时正捏着几根枝条认真观察，还将耳朵贴近，似乎在倾听什么。

    “木叔，别急。我都听明白了！总而言之，现在在哭的就是嫦娥姐姐对吧？”

    听到这完全没搞懂重点的话。伐木工的表情不禁无语了片刻：内心一时有些理解稻草人，短暂地与之隔空共情。

    过了一会，它才缓缓点头，同时身心俱疲地说道：“对……所以你能站到我旁边，然后别招惹它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伐木工的态度就像对待非要玩火的熊孩子。

    当然，这两种玩具的危险程度没什么区别，甚至眼下刘五农拿捏的枝条更恐怖一点。稍有动静，就能直接让这个大龄熊孩子死无全尸。

    严重怀疑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所以对方才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深吸几口气后，它重新摆出严肃脸，试图再次说明桂树的危险性。

    可下一秒，对方的反应却让它眼球差点脱眶，下巴都掉了下来，说话时磕磕绊绊：“你你你——”

    让它震撼到失态的一幕不是别的……而是：面前的女孩不仅没有逃跑，没有谨慎地放开枝条。反而在短暂的思考后，忽然攀着那些枝条爬了上去！！

    而且，她还不知何时顺走了那把伐木工砍完枝条后、随手放在地上的斧子。

    提起时没反应过来重量，被坠得差点滑了下去，惊得“诶哟”一声。不得不紧咬牙关，手臂上青筋暴突，猛地使力！斧子顺势旋了上去，但只蹿升了短短一截，便迅速下坠。

    见状，攀在枝条间的女孩往下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地甩了甩手腕，不敢再托大。只是吐了吐舌头，然后笑嘻嘻地用手比成喇叭状，放在嘴前喊：“木叔，帮帮忙呗！把斧头送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