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哪里记得。”林雨竹似乎被戳中烦心事，口气愈发不友善。
“我来过。”尤嘉说，“我小的时候，离家出走，自己一通乱跑，跑到这附近。那时候这儿挺荒凉的，没有古玩街，只有几家老古董店。我记得，还有家花店。”
“离家出走？”林雨竹转头惊奇道，“嗯，这挺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那为什么呢？”
“我爸妈关系不好，我待在家里，难受。”
“他们……经常吵架？”林雨竹的印象中，自己爸妈也是经常吵吵闹闹。林妈妈伶牙俐齿，常常在撒娇和撒泼之间游刃有余，因此林爸爸基本上是吵不过她的。
“不，从来不吵。”尤嘉耸耸肩，“他们对彼此几乎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形同陌路吧。”
古玩街上人不多，尤嘉没有要上前细逛的意思，只双手插兜远远看着。他对这儿的路非常熟悉，领着林雨竹绕过杂乱的摊位，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们沿着老城墙散步，头上有暖阳照着，不会觉得太冷。
林雨竹原本心情不好，但难得看到尤嘉丧气的模样，便暂且装出一副同情脸，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尤嘉看起来比平时安静许多。阳光下，稀稀落落的树枝影子落在他脸上、肩头，竟有了几丝落寞之感。
“我小时候觉得奇怪，我爸妈为什么不离婚，在外人面前还要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
“为了把你这个熊孩子养大？”林雨竹一本正经问道。
尤嘉冷笑：“他们俩就是要的太多了。事业要成功，家庭要光鲜。当然，对于他们来说，家庭也是事业的一方面。”
“我妈妈就为了照顾我，辞职做家庭主妇了。”林雨竹说，“她到现在还经常不甘心抱怨呢，一说起来就生气骂我爸。”
“照顾你？”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很难养的。”林雨竹转而问他，“你离家出走几天啊？怎么被捡回来的？”
尤嘉笑道：“我没走多远，到了这儿就饿得头昏眼花，路上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姐姐，看起来也像是离家出走的，她瞧我可怜，就拉上我一起。我们两个小孩在人家花店的仓库里躲了一夜，第二天被老板发现，送去了派出所。”
林雨竹睁圆了眼：“哇，这么……有戏剧性。”
“我一直在找那个小姐姐。”尤嘉一字一顿地说。
“哈哈，念念不忘啊。”林雨竹好奇道，“她是云城人？长什么样？”
尤嘉顿了一顿：“她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当时实在太小。但我记得她胆子很大，脾气也不小。她当时自己身上可能有伤，走路都不稳，但是看到我之后，二话不说就拉上我一起走。”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不回答，只问我几岁。我说我五岁了，她很骄傲地说，她比我大三岁，让我叫她姐姐就行。”
“她当时情绪也不大好，慌慌张张的像是怕什么人追上来。天要黑了，她带我钻进一家花店的后门，在仓库里面躲了一夜。”
“就你们两个小孩啊？胆子真大！”林雨竹感叹道，“躲了一夜你都没问出人家名字？看不出来呀，你这种人，小时候还这么矜持？”
尤嘉沉浸在回忆里，冷不防又被林雨竹嘲讽一番，却没有惯常地回嘴，而是悠悠地道：“现在想起来，那个小姐姐应该也是受了惊吓。她话特别少，但是行动冷静果决，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女汉子类型的。”
说罢，他转头扫了眼林雨竹，嘴角微微上扬，“反正应该不会是你。”
嘴上说着，眼睛却不由地往林雨竹胳膊上瞟。
他记得在她小臂上看到过一颗朱砂痣。难不成那两次都是错觉？
“你看什么看？！”林雨竹因为怕冷，两手都揣在羽绒服的斜口袋里，胳膊紧贴着腰。她见尤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腰身处，顿时不自在起来。
“你……你到底多大啊？”尤嘉问道，眼神还是楞楞的。他以前问过，林雨竹只道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现在想起来，这个回答未免太过含糊。
林雨竹也愣了一瞬，她清了清嗓子，哼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你有三十岁吗？”他不依不饶。
林雨竹的双颊窜上一点红晕。她站直了身子，抬头反问道：“我看上去有三十岁吗？”
“……我看不出来。”尤嘉趁机好好打量了一把林雨竹。围巾裹住了她小半张脸，迎面的风吹开了额前褐色碎发，露出来那双宝光璀璨的六边形眼睛。
她平时大多是披发加刘海，不大喜欢露出额头。空气刘海遮遮掩掩，眼睛里的光也就朦朦胧胧，美是美的，却隐约带着些倦意。
她眼睛的样子……他实在是记不清了，最深的印象就是那怪物一般黑沉沉的夜，花店仓库里面成堆的枝枝叶叶，以及仓促分别的时候那小女孩胳膊上的红痣。
胳膊上同一个位置都有朱砂痣的人，肯定不会多。他低头想着，嘴唇紧抿。
可是这大冬天的，他总不方便撸起人家女孩子的衣袖，再仔细看个明白吧。依着眼前这位小姐的性子，要是无故再受到了冒犯，谁知道她还会干出什么事情呢。
冷风一吹，他头上刚刚拆过线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么一疼，他终于清醒过来，甩了甩手，指向一排半新不旧的店铺：“大概就是那一块儿。以前是家花店。”
林雨竹跟着他一起往那几间店铺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阳光撑不到太久，已经慢慢稀薄。灰色城墙上面洒了淡淡的金，也被冰凉的风渐渐吹薄。
林雨竹的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奇怪的情绪，像是空落落的心里填进了一些踏实的暖意，又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忧伤。
她抬头四顾，努力回忆，脑海里却只翻腾出些模糊的影子，比她那些梦境还要混乱。
“你冷？回去吧。”尤嘉看到她在风里缩了缩脖子，便停住脚步，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林雨竹有些意外，她原本没指望这位难缠的小哥哥会主动为她考虑，这么早就让她回家。
她坐上车，内心一舒畅，脸上也就笑盈盈地，主动对司机说道：“师傅，去林景水榭，谢谢。”
“哎不对不对！师傅，先回市中心。”尤嘉立刻纠正。
林雨竹转头，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家了？晚饭还没吃呢。”尤嘉眼也不抬，拿出手机忙着划拉起来，“等我找一家好吃的店。”
果然，对这位奇葩的好感撑不过一分钟。林雨竹又失望又生气，不耐烦地挑眉道：“大过年的，你都不回家吗？”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家里没人……”尤嘉小声说，嗓音里带着点委屈。“说好了春节你陪我的。”
他垂下眼，漆黑睫毛挡住了情绪，薄唇紧抿，看上去竟然有些无辜。
林雨竹见到这人少有的楚楚可怜相，一时心软，哼了一声也就不再抗议。
晚上点的海鲜粥，大部分被尤嘉吃掉了。林雨竹只盛了一小碗。
林雨竹平时饭量很大，但很注意控制晚餐。因为一旦晚上吃太多，她的睡眠质量就更差。
粥馆就在商场内，外面音乐声、人声、小火车的嘟嘟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吵得林雨竹有些头晕。
尤嘉却心情舒畅、胃口大开，这烟火气让他有了久违的安定感。
前些年爷爷奶奶在世，春节时候还会叫上他们一家，一起安安静静吃个饭。这种时候，尤嘉一家三口会像正式赴宴一样打扮得体，配合出演其乐融融的家庭剧。
聚餐完毕，他们带着些疲惫，一路沉默回到家。父母急匆匆卸下面具，继续各自忙各自的，留他一人在房间打游戏或者上网鬼混。
后来再没人管他们了，尤导和夫人就直接把春节当作寻常假期，各自安排度假或是工作。
大多数时候他们默契地减少碰面，为了避免尴尬。因为彼此早已疏远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重要节日里相处。
姨妈对他们家里的情况比较了解，心疼尤嘉，常常让表哥叶宜青接他一起到家里过节，可大多都被尤嘉婉拒了。
这种时候，他在亲友家中，终归是个外人。蹭完饭独自回家的感觉更加难受，还不如以平常心对待，久而久之适应就好。
他适应了，也习惯了，原本活波的性格就在这冷冷清清的日子里变得乖戾，嘴巴是越来越不饶人，似乎只有闹出些动静才能体会到一些畅快。
此刻他耳朵里全是嘈杂的声响，脑海里转着过去的一幕幕，枯燥得很，还好海鲜粥好吃。他大口吃着头也不抬。
林雨竹托腮看他，发现他那双丹凤眼垂下来的时候终于没有了挑衅的意味，鼻梁高挺，浓眉上扬，是张清秀干净、对比度强烈的脸。
尤嘉没有抬头，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被看。一丝笑意从他细长的眼角荡了出来。
“看我这么久，”尤嘉调侃道，“很危险的。可别对我有什么想法哈，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