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动员大会,干脆改名叫恐吓大会算了。”
“可不嘛,说的好像错过秋招,人生就完蛋了一样。”
“哎,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考了,搞得我现在压力更大了……”
动员大会结束后,结伴回宿舍的路上,身畔便传来这不知哪个专业的同学真情实感地吐槽,引得我们四人相互对视,眼里的认同溢于言表。
毕业的倒计时咔咔往前走,学生对未知的不安,学校对就业率的看重,现实中竞争的残酷,将我们团团包围。
选择读研深造的同学,当然存在酷爱研究立志读博的理想,但更多的是就业环境学历内卷不得以而为之,或是本专业不喜欢且就业困难,需要跨考来获取更多的就业机会和缓冲时间,亦或是纯粹跟风……
至于院校选择,最不济也得跟本校差不多,不可能往更差的选,可好学校的研究生名额就那么多,其中大约一半还需留给本校保研的同学,更何况每年考研人数仍在稳步增长,今年预计将达历史新高,做最坏的打算好像成了及时止损的必备。
毕竟,哪能人人如愿?
总有人要拥抱失败。
学生们心里自然懂,只不过学校在这个紧要关头又添了把火,让恐惧和迷茫在熊熊烈火中越烧越旺。
到宿舍后,大家似乎都遗忘了“情况复杂,回去详谈”的后续,既然没人追问,我也就没主动提及。
毕竟有些事,也不便细说。
*
国庆后,都江边。
徐徐秋风拂面,江面金光闪闪,鹭鸟飞上青天,白云染成粉红。
我的手肘正撑着栏杆,掌心拖着下巴的口罩边缘,目视对岸风格迥异的高楼大厦,感觉前路一片渺茫;旁边微微贴着我的是阙止羽,他双手自然搭在栏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
最近,我俩都被折磨得够呛:
他与保研名额失之交臂,彻底划入考研大军的一员。虽说考本校更稳妥,而且安大的金融专业也挺拿得出手的,但既然已经选择了考研,他就想不如冲冲TOP往苏大考,这个决策直接导致他压力爆表,忙到飞起。
至于我,已成功递交辞呈,正式告别那份让我感受不到意义感的文案工作,一股脑扑进热火朝天的秋招中。反复修改简历,疯狂投递企业,结果要么就是直接被拒连通电话也没有,要么就是通知笔试或面试首轮被刷,就算好不容易进到终面还是难逃被淘汰的宿命,如此循环往复,心态逐渐崩溃。
这段时间唯一顺利的事,大概只有论文选题和导师定好了吧……
“哎——”
两人异口同声的长长叹息,好像被风吸收,被水容纳,变得有些微不可闻。
“林双,你说我要是没考上研该怎么办?”
我意外地看向他。
这好像是他第二次用这么迷茫的语气问我问题。
以前他是那个比我多走一步的人,在无形的牵引中,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步调,如今他突然停下来,问我该怎么办,让我有一种同频的错觉。
“那你说,我要是到秋招补录结束还没拿到offer,该怎么办?”
他没犹豫:“那也只能春招再战了。”
“是啊。”我真诚道,“你也只能接受调剂,或者再战一年了。”
他露出无奈的笑容:“看来我们都不太会安慰人。”
“……”
我内心颇为不服,预备好好发挥一番:“其实结果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也知道现阶段除了全力以赴别无他法,但难免会心生不安,不过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万一’。”
“万一?”
“嗯。万一春招还是没拿到offer呢?万一接受不了调剂呢?万一再战一年还是落榜了呢?万一身边的人都有了确切的未来,而我却还没有呢?”
“可那又怎样?我们的人生会就此完蛋吗?”微风吹起耳侧的碎发,我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竟品出几分超然物外,“人生还那么长,我们的当下,这些看似敲定一生的事情,只是其中再小不过的一段,说不定两年后,再来看现在的自己,会想,当初我可真是个蠢货,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嘛?”
阙止羽笑了:“如今你这鸡汤熬得倒是越来越有水准了。”
我不禁臭屁起来:“怎么样?还说我不会安慰人嘛?”
他深深地看着我,随即掌心扣住我的肩峰,我顺着力道将隔着口罩的半边脸贴上了他的胸膛,热度渐渐升腾,稍稍抬眼,便能瞧见近在咫尺的喉结微滚。
嗓间有些干涩。
我听到他说:“嗯,有进步,再接再厉。”
我移开视线,将目光定在远方的CBD高楼。
尽管心跳声愈发杂乱无章,但我却觉得久违的平静,那些郁结竟奇迹般地冰消瓦解。
我好像……借着安慰他,也顺道抚慰了自己的心。
作为尘世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对情侣,我们相互依偎,直至红日西沉,黑幕笼罩。
都江两岸的夜灯亮起,建筑披上颜色各异的皮囊,灯光闪烁跳动,倒映于江面,五颜六色点缀在鱼鳞似的波纹上。
整个城市的繁华,仿佛在夜景里活了过来。
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挽着阙止羽的臂弯,与他们背道而驰,离开此处。
“咕噜咕噜。”
我捂住肚子,试图阻止它的惨叫,随后意识到这个举动比掩耳盗铃还愚蠢。
阙止羽轻笑出声:“我知道附近有家茶餐厅味道还不错。”
看到菜单的那刻,我不知道味道是否不错,但价格确实过分美丽。
趁服务员走远,我举起摊开的精美菜单,竖在桌沿,手指朝上,掌心朝内迅速挥动两下,阙止羽听话地凑了过来。
我整个身子前倾,眼神示意一旁的菜单,把音量压低:“这数字倒是挺吉利,就是这个数额……是不是有点大了?”
他笑着宽慰道:“没事,我之前打工存了些钱,够花。”
“?”
重点是这个?
迎着我疑惑的神色,阙止羽却悟错了意思,还好意补充:“哦,还有外婆给的助学资金。”
我收起竖起的菜单,坐回原样,忍不住劝诫:“那也不能乱花啊。”
阙止羽面露不解:“吃饭也算乱花?”
“……”
我合理怀疑我俩的消费理念不太一样。
“我想表达的是,有些钱不必要多花。就比如啊,我坐飞机,坐经济舱和商务舱都能到终点,那我会选经济舱,再比如这顿饭,几十块和几百块都能饱腹,那我会选几十块。”
看着阙止羽一脸陷入沉思的模样,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管太多了?
“当然,你的钱想怎么花是你的自由。”
但很明显,阙止羽在意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想,为何我在你的心里会是一个很缺钱,但为了强撑面子肆意挥霍的形象?”
“有吗?”
这误会可有点大了。
“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也不靠家里了,生活费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这种日子我以前经历过,我知道赚钱有多不容易,所以,能省的地方完全可以省,没必要给自己增加多余的负担。”
这下总该听懂了吧。
我这处处站在对方的角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得我嗓子都有些干了……
“懂了。”
正在喝茶的我,听到阙止羽自信满满的回应,我心甚慰:孺子可教也。
紧接着,他说:“你在关心我。”
我端着茶杯看过去,触及他温柔到有些烫人目光。
额……
我是这意思?
不过这么理解,好像也没毛病。
“对,你明白就好。”我不忘趁热打铁,“省下不必要的开销,把钱花在刀刃上,这样的消费才有意义。”
阙止羽点点头:“嗯,受教了。”
他也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嘴角不经意上扬。
然后,他这个上扬的嘴角整顿饭都没再掉下来过……
?
我不太懂他在高兴些什么。
*
这家茶餐厅延续了一贯的精致小巧路线,所以每道菜的分量都很感人。
我们两个人一共点了五样菜:虾饺皇、蒸凤爪、金汤豆腐、菠萝包和黯然销魂饭,一扫而空的情况下,也只吃了七八分饱。
阙止羽在前台结账的时候,我人站在他身旁,但注意力却被斜后方的商业吹捧现场所吸引。
听话里话外那意思,应该是在跟客户拉订单。
我稍微共情了下那位苦逼的乙方打工人,阙止羽这边也拿好了发票。
“走吧。”
“嗯。”
我俩牵起手,一个转身,恰好和那对甲乙方打了个照面。
我拉着阙止羽正准备绕过去,却意外发现身边这个人像根钉在地上的桩,竟然拉不动?
与此同时,他握着我的那只手正默默收紧,暗暗使劲,但又似乎控制着力道。
我不解地看向他。
怎么形容呢?
现在的阙止羽就像是一只看到敌人的刺猬,整个身体缩作一团,把全身的硬刺对外,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而对面的那道视线,变得愈发不容忽视了。
我转头开始打量起这甲乙双方:他俩其中一人莫名有些眼熟,眉眼间……倒是和阙止羽有几分相似——
不解的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紧接着,我就看到那位甲方爸爸侧头跟身边的人说:“我跟我儿子说几句话,你先走吧。”
那位卑微乙方立即会意,还不忘狗腿一下:“好嘞,阙总再会!”
望着他离开后松弛的背影,我突然很想跟他一道走,毕竟……眼下这局面,好像不是我这个虾兵蟹将能够应付得了的……
“阙止羽,你也不介绍介绍?”
“?”
您说话就说话,何必一上来就拿我开刀啊?!
我顶着一张大概是笑得很难看的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没什么好介绍的。”阙止羽朝前跨了一步,几乎将我整个人挡在他身后,“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乖乖跟着他,脚才将将迈出半步,便被一声“站住”给喝住了。
“每次见到我,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他的父亲看上去很生气,大声提醒他,“我可是你爸!”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
回击的话铿锵有力,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我一整个僵住,内心不断狂呼:救命!我好想逃……
毕竟,在过去21年的生命里,我应该是第一次直面这么要命的场景:不知道怎么解决,说什么好像也都不对,走也走不了,只能内心煎熬,表面还得保持微笑,又局促又憋屈。
“想逃”的情绪没有占据太久,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如若有一天我和阙止羽决定喜结连理的话,那我是不是不可避免要经常面对今天这样的局面?
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刹那苏醒:
夜晚,石桥上。
有个少年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晃,眼底的情绪分辨不清,而那句“我们不合适”仿佛成了某种预示。
明明已时隔一年多,但当时说的每个字竟然还能这样毫无征兆地从脑海中活过来——
“自己再怎么逃,还是逃不过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更可怕的是,我以后的女朋友也要面对这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
“你别吓着你女朋友了。”
我被现实的话语拉回思绪。
而他的父亲虽然恢复了正常说话的音量,可阙止羽却好像成了只惊弓之鸟,握着我手所使的劲也更有力了。
他似乎……很紧张?
“你就是林双吧?”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父亲,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外迈了一步,彻底从阙止羽的身后走了出来:“您认识我?”
他父亲“哼”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这臭小子以为他瞒着,我就不知道了嘛。”
说着,左手拎起西服一边,右手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小卡片,递给了我。
我下意识伸出双手,接了下来。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的手机号可以添加微信好友,回头记得加下,找个时间叔叔请你吃顿饭。”
我看着眼前的名片,在留下和丢掉间反复徘徊。
曾经,我问过田然一个问题:阙止羽是不是更适合一个在知道他的家庭后,还能够坚定走向他的女孩?
现在想来,答案也许是肯定的。
做缩头乌龟固然安全,但大概率会错失良机。
然后,这位叔叔就走了。
随即,我手上的名片被人抽走,而罪魁祸首的语气还很强硬:“不用理他。”
这样的阙止羽……和平时的他很不一样。
我认识的阙止羽,应该是温柔坚定,耐心体贴,偶尔展现出幼稚的那一面,也是有活力有生气的,绝不是现在这样。
宛若海水涨潮,汹涌湍急,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一路同行到宿舍楼下。
阙止羽心中的海水大概是落了潮,情绪看上去稳定了些,但整个人却死气沉沉的。
告别变得匆匆,再没了后续。
心情有些沉重地走进宿舍。
黑黢黢的,没有人。
舍友们应该还窝在图书馆自习。
我打开灯,放下包,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放空大脑发了一会呆,才直起身,从笔筒里抽出笔,打开记事本,在一条条To Do List前打勾。
打完勾,我的笔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另起一行,流畅地写下11个数字。
看着墨迹未干的这一串阿拉伯数字,我不免苦笑:平时记法语单词吃力得要死,如今记个电话号码倒是易如反掌。
那位叔叔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脑海中游荡,鬼使神差般,我把这串数字输进了微信搜索框。
点击查找,跳出来一个蓝天白云的头像,昵称:Jason.阙。
添加到通讯录,输入“我是林双”,发送,竟然一气呵成,没带半点犹豫。
对方同意好友申请也很快。
看着多出来的新朋友,我反而犹豫起来。
要不要打个招呼?
然后呢?
……
纠结半天。
就在我决定“算了,不管了”的时候,对方却发来一条消息: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饭
……这也太开门见山了吧。
那我也开门见山好了:您是想找我聊什么呢?
接着,一个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突然觉得这手机有点烫手。
按下接听,对方的声音从听筒处传来:“喂,听得到吗?”
“嗯,听得到。”
“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我和阙止羽这臭小子现在什么情况,想必你大概也了解。”
我了解嘛?应该吧。
于是附和的“嗯”了两声。
“他如今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成天跟我对着干,我看他是打算不认我这个爹了!”
我听着这饱含不爽的抱怨,微微愣神,下意识回:“怎么会呢。”
结果惹得对方愈发激动了:“怎么不会?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给他的那张卡,除了每学年的学费,再也没多花过一毛钱!这次他要读研,我好心问他缺不缺钱,他倒好,说自己有的是钱,那张卡还要还给我!”
“当年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那么处理也是让大家都好过,可他呢,非要跟我犟!”
让大家都好过?
这倒是和我听说的版本不太一样。
难道他觉得自己不曾亏欠过前妻?
而阙止羽的父亲跟喝了假酒似的,越说越上头:“你们这些年轻人,成天嚷嚷着要靠自己,靠自己当然没错,可靠父母也不可耻啊。哦,他要做风投,我这边有现成的资源和人脉,他却非得从零开始证明自己。我帮他把起点垫得高一些,他也能蹦得高一些,这样不好嘛?”
我怎么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你说说看,这样不好嘛?”
我附和着:“没有,挺好的。”
然后,我听到他好像是笑了:“你比他懂事。”语气听上去有些高兴,“请你吃饭,也是因为有些事当面聊比较好,你看看什么时间方便?”
?
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吃饭了?
不过,我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多打开一个视角,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况且,我也不想当缩头乌龟了。
“行,您约时间吧,我最近都有空。”
“我这周要敲定一个项目,会比较忙。”他思索了下,“……就定下周三中午吧,一周后,可以吗?”
“好,到哪儿呢?”
“有家茶馆,可以预约包间,里面的菜品味道也不错,地址……我直接叫司机去校门口接你吧。”
“啊?不用了,我能坐地铁过去的。”
“啧。”他不满道,“怕我把你给卖了?”
但最终,他没再强求,答应了我。
临了,我想到阙止羽今天的状态,忍不住多嘱咐一句:“您暂时先别跟阙止羽说啊,他估计不会同意的,就别影响他心情了。”
备战考研都够辛苦的了。
“行。”对方答应得很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