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否认,但也没答应帮忙。
他好像并不着急,只招呼我赶紧吃菜。
双方默契地继续干饭,没再说话。
直到我吃得已有七八分饱,便搁下筷子,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还没等我想好先走一步的措辞,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名字,是在哪儿嘛?”
这个问题有些古怪,因为他用的是“看见”,而不是“听说”。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倒是很有耐心:“猜猜看。”
……就不能直接说嘛?
我有些无语地开始瞎猜:“田然的舍友名单?”
“不对。”但他插了句题外话,“不过,我知道你是臭小子交的女朋友,确实是我想了些办法让她说的。”
“……”怎么感觉他还挺骄傲?
今日可谓是一再刷新我对“厚脸皮”的认知。
没了耐心再猜,我只说自己猜不出来,把腹诽的那句“你爱说不说”憋了回去。
他不再卖关子:“是在一张作文卷上。”
“作文卷?”
我的好奇心成功被激发。
他又开始吊人胃口了:“你高中念的是三中吧?”
我满腹疑惑地点了点头。
“一模的作文是不是写得很好,复印版在很多学校传阅过?”
我很震惊:他是怎么知道那篇作文的?
没等我问出口,他就等不及都交代了:“那臭小子可宝贝得很,还专门用一个单独的文件袋装着,我是在那张卷面上看到了你写的学校和姓名。”
还莫名补充了一句:“字写得不错。”
“……”
谁在意我字好不好看,我只在意:“阙止羽看过我的那篇作文?”
“这不是很明显吗?”他似乎觉得我问的问题有些智障,特意强调,“岂止是看过,都收藏起来了。”
“……”
接着,他又给我描述起细节:“我记得上面有句话他特意用荧光笔标了出来,叫‘就算世界一片黑暗,我也要做唯一的光’,旁边他还写了一句批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好像是——乾坤未定,一切皆有可能,不到最后一刻,不言放弃。”
这么中二的句子,怎么感觉怪耳熟的呢……
没等我细想这其中的玄妙,他突然感慨起来:“自从他妈妈走了以后,他的状态很不好,成绩也直线下滑,但好像是因为这篇作文,才振作起来的。”
感慨又变成感激:“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
我礼貌性地笑了下,忽地僵住,收起笑意。
“可你怎么会看到这篇作文?那时候阙止羽和你都已经……”
我没把“闹翻”两个字说出来,但他应该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那还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跟我说,讲两句就要跟我顶嘴,我干着急有什么用?想知道他什么状况,就只能偷偷想办法了。”
我夸张地“哦”了一声,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背着阙止羽偷看来的。”
“……”
面对我如此直白的拆穿,他稍稍不自在了下,但很快调整过来。
而这顿饭,也进入尾声了。
临走的时候,他说之所以想把作文这件事告诉我,是希望我和阙止羽能好好的,别因为他闹矛盾。
嗯,算他最后说了句人话。
但我仍然拒绝了他让司机送我回去的提议,戴上口罩,朝地铁站走去。
天光消弭,阴沉昏暗,有种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进了地铁站。
人流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站点,去往的目的地却各不相同。
每当一班列车靠站,便有一群人如同听从指令的机器般涌入,列车行驶过程中,除了上车和下车的乘客,几乎人人都在低头看手机,仿佛彼此之间存在无形的屏障,将每个人困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我似乎很久没有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这芸芸众生了。
而曾经的大多数时候,我也同这群人一样。
忽地,脑海里闪过那句中二的“乾坤未定,一切皆有可能,不到最后一刻,不言放弃”。
这分明是——
我赶紧低头解锁手机,打开微博,翻看高三时的记录。
不得不说,地铁上的信号是真差,只有短暂靠站的时候稍微好点,我只能抓紧这个间隙,不停下滑,页面开始转圈,然后再下滑,页面又转圈……
到站的前奏响起,随后是字正腔圆的播报声:
“安大站到了,开左边门,上下车当心缝隙,请注意脚下安全……”
下站的那刻,脚落在实地,竟觉得有些恍惚。
我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条微博,顺着过去的蛛丝马迹,体会出几分欧·亨利式结尾的意味。
心里猛地燃起一股想立刻见到阙止羽的强烈冲动。
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频率,就连坐自动扶梯也不甘于停在原地,一定要靠左往上爬“行走的台阶”。
临近出站口的时候,我听到传入耳畔的噼里啪啦声,这才留意到玻璃上细碎的水珠。
——下雨了。
我从包里拿出蔚蓝色的折叠伞,撑开,走进雨幕。
往日的喧嚣被浇灭,雨水沿着伞骨滑落,跌入地面,形成水帘,将我隔绝在这小小的八边形中。
雨势不小,好在风还算安稳,我双手紧紧握住伞柄,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进学校后,我径直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他现下应该还在那自习。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终于有手能开手机,就看到一个未接通话,和两条微信消息。
田然:[通话-未应答]
田然:你到哪儿了?
田然:阙止羽在校门口等你,你可别错过了
哈?
我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咱是主打一个双向奔赴是嘛?
刚准备折返,一个微信电话打了过来。
“喂。”
田然那边松了口气:“你总算接电话了,你到哪儿了?”
“……图书馆门口。”
“……真服了你俩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轻,但能感觉到很急,“前不久他刚冲出去,说要到校门口等你,伞都没拿……”
什么?
我顾不上再听下去:“那我得赶紧去,挂了啊。”
头一回觉得这图书馆到校门口的距离怎么这么长?
我忍不住小跑起来,下半截裤腿难免被浸湿。
远远地便瞧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他躲在檐下,脑袋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像是期盼家人来接的孩子。
我的脚步自动放缓,也渐渐看清他衣服上的水渍,和潮湿的发丝。
他似是有所感应,突然转头,登时与我的目光撞上,原本无神的双眼瞬间亮起,如同一对流光溢彩的黑曜石。
随即我便见他急忙往外走,像是完全忘了现在还在下雨,毫不意外又被淋了一遭……
我立刻奔了过去,伞面给他遮得严严实实。
两人一齐退到了檐下。
“你是不是傻?下着雨呢还往外走,是很喜欢淋雨嘛?”我感觉自己语气不太好,“还有,出来为什么不带把伞?你知不知道淋雨很容易感冒生病的?”
说完便有些懊恼,我想见他不是为了讲这些的……
“我着急见你,就都没顾上。”阙止羽眼眸低垂,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听到这话,心彻底软成了一滩烂泥,我不好意思地转移了视线。
紧接着,他真诚道歉:“而且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那你说说,自己错哪了?”
“我不该惹你生气,也不该不相信你。”
我笑了:“总结得还挺到位。”
见我笑了,他的眼睛忽地又亮起:“那我们现在算和好了,对不对?”
我刚一点头,他跟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埋进他的身体里。
……我记得自己以前是不是说过,让他抱的时候注意下力度?
而此时的耳畔正被人用脸颊亲昵地蹭着,讨好意味十足,我软了身子,然后也就忘了推开他……
直到他抱得差不多了,我们才并肩离开。
这时候的雨已经小了些。
阙止羽左手扣着我的肩膀,右手举着伞,两人贴得很近。
他抬眼看了下蔚蓝色的伞面,回忆道:“上次我们撑着这把伞一起走在学校里,好像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忍不住感叹:“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顺着他的目光,我也向上看去,才发现这伞明显往我这微微倾斜。
“你往你那也打些,别只顾着我。”
“反正我都淋湿了,不差再多一点。”
“……”
*
咖啡屋。
看着五花八门的咖啡和饮品,我毫不犹豫,点了两杯黑糖姜茶——驱寒。
点完后,就该聊正事了。
“说起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阙止羽挑了下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嗯,你问。”
我解锁手机,把刚在地铁上找到的那条微博,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有些疑惑地接了过去,待看清了是什么内容后,大概也猜到了我要问什么,表情还挺精彩的:“你……都知道了?”
“嗯。”
我收回手机,那条微博是当年的粉丝帮我做的反盘,屏幕页面正停留在底下的置顶评论——
【双木】:谢谢你帮忙做的反盘!
【一根羽毛】:应该的,我可以要个福利嘛?
【双木】:嗯,你说
【一根羽毛】:马上就要高考了,但我最近成绩有点下滑,想求句鼓励的话
【双木】:巧了,我也马上高考诶,那这句话,就当共勉吧
【双木】:乾坤未定,一切皆有可能,不到最后一刻,不言放弃!
“我记得你上传的表情包,艺术家主页的昵称也用的是这个‘一根羽毛’。”我按熄屏幕,有些纳闷,“但我记得你的微博可不叫这个名啊,这是你小号?”
总不能是为了不让我发现,特意重开了一个号吧。
“也不算吧,因为我把密码给搞忘了,绑定的手机号也换了,所以就……”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阙止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透露的。”我决定这波要把他出卖得死死的,“他看到你用单独的文件袋装了我的作文,跟我说了上面的批注,就是乾坤未定这句,我就想,这么中二的句子分明是我的手笔啊,顺藤摸瓜也就找到了那条微博。”
他轻嗤了一声,嫌弃道:“他都多大人了,还干偷偷摸摸这么不光明正大的事。”
可不嘛。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篇小说是我写的?”
“我关注了三中的论坛。”
“哦,难怪。”
问题正在被逐一瓦解,牵扯着我和他的过往也逐渐清晰。
原来,他也曾参与过我的那段时光,试图将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这时,两杯黑糖姜茶上桌了。
我喝了一口,黑糖的甜味混着生姜的辛辣在喉间炸开,我又有了新的疑问:“那你为什么只说高二体测的时候见过我,却没提作文和反盘的事?”
“当时的我,真的很颓废,就感觉灵魂好像被抽空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他忽而浅笑,“但有次老师下发优秀作文范例的卷子里,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然后,我就把你写的那篇作文看完了,也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文字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就算世界一片黑暗,我也要做唯一的光’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把我的魂给招了回来。”他不好意思起来,“嗯……听上去可能有点玄乎。”
忽而又变得消沉:“没跟你说,是因为我真的不想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实在太过糟糕……”
“再糟糕我也喜欢。”我打断了他。
他破颜一笑。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跑偏的话题:“所以你喜欢我,该不会是因为那篇作文吧?”
那这岂不是一段……跨越种族的爱恋?
我晃了晃脑袋,自己在瞎开什么脑洞?
“我也不知道。”阙止羽有些懵,估计没想那么深,“但大一这个时间点是没错的,我当时远远看到你,以及站在你旁边的刘远,一边为能再次遇见你而高兴,一边又为身边的人不是我而酸涩,我就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至于说为什么会喜欢你,可能是一种没法用科学阐述的奇妙吸引力吧。”
我恍然大悟:“哦!”
“?”
“所以我当时问你给我的备注[灯泡]有什么寓意,你说的‘点亮了我灰暗的人生’,原来是真话啊。”
“……不然你以为?”
“我以为你故意让我无语来着。”
“……”
各自杯里的黑糖红茶已喝了大半,外面的雨声也渐渐变弱。
我决定直接些:“你不问问你父亲跟我说了什么嘛?”
他神色微变:“劝你倒戈?”
“差不多吧,说是不要拒绝他能给到你的帮助,包括但不限于金钱、资源和人脉。”我坦诚道,“我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被说动了,如果他的帮助可以让你走得更顺利更漂亮一些,我当然喜闻乐见。但我回来的路上也思考了一下,不接受帮助可能会没那么顺利,却也不意味着会走得不漂亮。反正,决定权在你手上,你想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而且,我相信你妈妈也一定会支持你的。”我有些收不住自己的嘴了,“还有,之前跟你吵架冷战,也不都是你的错,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错,我太自以为是,以为一起承担才是爱,但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喝完最后一口姜茶,人也变得絮叨起来:“以后我们也别再吵架了,啊不对,有点太理想主义了,以后我们要是再吵架,不能搞冷战,不能搞隔夜仇,必须当天和好……”
“林双。”他突然打断了我,“有空,我带你去见见我妈吧。”
我愣了下,心被他眼底的认真和郑重击中——这是在邀请我成为他未来的一部分。
我听到自己答:“好。”
外面的雨声已停,天光乍现,几颗沾在窗户玻璃上的水珠像是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滚落下来。
太阳应该快出来了。
而未来,还很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