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波澜不起，今日的瀛洲海域和往常一般平静。
明明是个艳阳天，那条即将靠岸的深色木船陡然翻滚。
船上的父子打小生长在水边，水性极好，他们只当是大海打了个盹翻身。
年亲的儿子不当回事，满是皱纹的老父亲却心里有些发慌。
出海的人从不畏惧大风大浪，反而就怕这种看不见的暗流。
能看见风浪还能随着浪潮方向知道往哪处跑，而暗流就算是老手也会慌不择路。
幸运的是，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父亲。
不幸的是，再丰富的出海经验也抵挡不住非人的力量。
上一秒两人还在海面浮水，下一秒两人就消失不见。
恰好路过的年轻剑客踏浪点水而来，手中利剑直指虚空，却仿佛触动了什么关卡，黑色的暗流将其也卷入。
良久，仿佛吃肉食然后吐骨头一般，大海吐出了渔民父子。
与他们一同出现的，还有剑客腰间的葫芦。
那是唯一能证明剑客存在过的东西，但随着暗流飘远了。
海浪一层一层的往岸上涌，金橘色的夕阳亮眼的让人害怕。
空无一物的海域，一座庞大的岛屿终于现世。
营救找人的村民们人声喧嚣，暗处的海族也默默注视。
“莎莎——”
一个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人光着脚朝大海走去。
他不知是哪里来的乞丐，像是被雷电劈过一般头发炸开，身上衣服的边缘也有焦黑的痕迹；双眼无神，他喘着粗气，每一步都十分缓慢。
海岸边救人的队伍都像看不见这个人一样，海里的海族也对这个行动迟缓的怪人视若无睹。
“莎莎——”
乞丐怪人的右脚落下，四周环境陡然生变——
海域消失不见，他的周围变成了一处战场。
硝烟四起，征战不断。
几方兵马混战，金戈之声四起，惨叫声夹杂着身体被穿透、撕裂的声音环绕在怪人的周围。
而“怪人”仿佛是这处时空的过客。
他瞒珊走过，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晕倒。
又一步成功落下——
地宫深处，血液在地表的图腾上弥漫刻画。
那些衣着华贵的少年少女们双目愕然，他们虽仍站立在祭台之上，但脑海或丹田处的蛊虫已悄然爆炸。
神识碎裂，死亡就不再是一件缓慢又痛苦的事情。
祭台之上，暴虐自私的君王脸上满是激动的笑容。
他的盛世，他的大道，他的长生！
就在眼前！
那多艳如红莲的蛊皇绽放开来，血气升腾，这场祭祀逐渐迎来高潮。
角落里的少女悄然逼近，她的父亲和属下就死在身边，她强忍住所有的哭喊和惊呼。
强忍住那些所有此刻不必要的情绪和动作。
她在等，等一个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的反杀机会。
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也甘愿为菏泽子民成为王都质子。
但她仍低估了君王的猜忌和对实力角逐的疯狂。
曾经高傲的菏泽公主，此刻也不过是一只命运的蝼蚁。
潜伏——
匕首刺入——
她曾经没想到会发生的血腥祭祀发生了；她如今没想到能成功的刺杀也成功了。
天道仿佛在对她开一个玩笑……
君王死在神血现世的那一刻，至死，他的脸上都是神叩的着迷和疯狂。
没有虔诚，他不是神的信徒，他是力量的角逐者。
灾难的缔造者死去，但灾难没有结束。
少女冷冷盯着那滴神血。
她的耳边，无尽的杀戮和惨叫从远方传来。
所有的生机和血肉，乃至灵魂，全都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口吞没。
她打开腰间蛊罐，一只紫色的小蝎子爬了出来。
少女抬起手，将这只不属于自己的秘蛊送进神血中。
她天赋不高，并未获得大祭司的认可，甚至连秘蛊候选者的资格都不够。
只因身份足够尊贵，她便能混迹于一众候选者中参悟秘蛊。
那个她研究出来很久但从未使用过的秘法第一次亮于世间。
无人知晓的地宫深处，她轻声道：“大梦千年……”
因有神血增益，这个秘法的力量截流了部分灵魂。
瀛生机气运已尽，她还能为瀛洲子民所做的，是赠予他们一场梦。
多少苦恨，不过一梦辗转；千年时光，此时不过一步之遥。
那些藏在过去的秘密，随着“怪人”的一步落下，便再次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一步又一步，这位时间之外的“旅客”几乎看尽了世间：
春景缠绕，苦夏延绵，秋夜萧瑟，冬雪消融……人世悲喜，万般缘恨，生老病死，谁又能逃脱这些纠缠……
与其举棋不定，不如踏步向前，“怪人”想不了那么多，他只能被迫在这条被遗弃的时间里走下去。
直至一根食指顶住他的脑门。
这里是一片荒凉的黄土之地，荒凉到一根杂草都长不出来，更别谈有人烟聚集或开垦良田。
食指的主人是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年轻小伙，他头上用根红绳卷着一个简单发髻，肩上像模像样地搭着一块汗巾，那张过分精致艳丽的脸足以让这人忽略他一身粗糙的穿着。
但此处再无其他人欣赏他的美貌，唯一来的外人还是个看起来傻乎乎的乞丐。
他的脚边躺着一根锄头，不远处已经挖好了九个坑洞，八个坑洞或大或小散落排列，一个大深坑总览前方。
土坑还没填好，前面就已经竖起一方石碑，准确的说，那更像是一块墓碑。
石头两面磨得平整，上面刻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刻得十分流畅的三个大字——无名氏。
“咦？”
年轻人又凑近了些，认真盯着这乞丐恍惚又麻木放空的脸。
“这不挺可爱一小姑娘嘛，怎么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
年轻人这才点点头，大发慈悲地拿起肩上白色的汗巾给乞丐小姑娘擦脸。
“不用谢我啊，要谢谢你爹娘把你生得还算过眼，如果是个丑丫头我才不管你！”
“真脏啊，白瞎了我的玉巾，算了算了，就当死之前做件好事了……”
“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啊，让我看看……”
年轻人独自嘀嘀咕咕，只用一方简单的汗巾，随手就将小乞丐脸上焦黑的劫痕擦掉。
小姑娘白净圆乎乎的脸露出来，年轻人这才愿意直视她的脸。
那双分外灼人的眼睛中红色光芒流转，年轻人在小姑娘的脑海中看见了千万年岁月更替流逝，直至定格在一个飘渺冷寂的怀抱里——
小姑娘落入黑水中的最后一刻，半空中身姿近乎透明的祭灵突然落下来抱住了她。
坠落仍在继续，这个虚无的怀抱就像一片浮叶，注定接不住任何人。
黑水底部，小姑娘看不见任何光亮，但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存在。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大梦千年……”
“灵魂之力入梦之境，难怪还没疯，正常人早就神识破碎了……”
年轻人食指轻敲小姑娘的额头，摇头感叹。
“我说怎么有人能找到这儿来，竟然不是此间人……罢了罢了，未来既是因我而起，那便再送你一程吧。”
他深处白净的手指弹了小姑娘三个脑瓜崩。
第一个脑瓜崩落下，小姑娘破败的身体和残损的识海被唤醒。
一点生机从她的脑门处直入四处修补着身躯，仅仅一点竟是源源不断。
若有眼界深远之人看见，必会感叹这是一股怎样汹涌的力量，传说里血肉之力永远不灭的血太岁也不过如此。
第二个脑瓜崩落下，小姑娘已经被撑出裂缝的识海被修补。
那些多余的岁月痕迹全部被识海中的母蛊吸入，各种力量杂交培育后的母蛊再一次被撑到然后蜕变。
此时，小姑娘的眼神已经逐渐清明，不再是混沌和麻木。
那些要将她逼疯的记忆全部被抽离。
第三个脑瓜崩将要落下时，她突然握住年轻人的手。
“你……是谁……”
她艰难地开口，明明韶华年纪却是声音暗哑。
“你——”
她的话还未能问出口。
年轻人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脑门。
“回去吧……”
随着那一声轻叹，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散。
黄土之地，年轻人叉着腰摇了摇头，弯腰捡起锄头低骂一声：
“臭小子，真会给我找麻烦……”
…………
瀛洲海域，附近渔村
两年之前的盛事，足够将这座寂寂无名的村落捧到众人眼前。
瀛洲岛屿再次消失，但众人想寻宝捡漏的心情不会消失。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商客，慕名而来者众多。
尤其是定水碑竖立之后，为防止再发生其他变故，海族和五大宗均派人在此驻扎据点。
有人的地方便有交互产生，小型集市商街也就此建立。
这天，十一天城内据点内匆忙闯入了几位渔民。
他们手里抬着一个木板，木板上躺着个湿透的破烂小乞丐。
“做什么！无关之人不得擅入！”
门口守卫拦人呵斥道。
打头的老村长颤颤巍巍道：“仙人！海里的仙人说这也是个仙人，我们也不敢怠慢，只好送过来了！”
守卫两人对视一眼，两年里前来瀛洲探宝凑热闹的修士太多，也确实有十一天同门之人。
但十一天弟子哪儿会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出于好心，他们还是转头进去通报了一声。
这个月轮守据点的是引香阁里的毒修弟子，她甩出一颗丹药便又坐了回去。
“就这个丹药，多了也没有！”
守卫只好将这颗不知是毒还是药的丹药喂人服下。
那小乞丐方才悠悠转醒：“这是……哪儿……”
守卫打量她一眼，问了一嘴：“哪个门派的？五大宗还是散修啊？”
小乞丐涣散的瞳孔缓慢凝在几颗人头上，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看样子是傻了……”守卫嘀咕一声，心道，别是那颗丹药吃出问题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渔民们把人抬走。
突然，小乞丐说话了。
她声音虚弱无力，但人明显已经有精神，话也能说利落了：
“杂院，殷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