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时冬至但眉上风止，开口是我来的稍稍迟。

    ——《此日无事》

    下午六点，高绥刚从《大恒》剧组的片场下来，导演们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毫不吝啬地夸了许多句，然后提议叫上仍在酒店和编剧摸剧本的两位历史学家一起去汗蒸放松放松。

    那两位历史学家是熟人，阿苓和他们关系不错，他早就有做东的想法，但今日却又实在不巧，今晚约了几位合作方谈是否要解约的事情。高绥只好笑笑，委婉地拒绝了。

    导演有些可惜地摸了一把下巴：“那你去忙吧，就不知道那两位大佬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高绥没有多言，因为和《君后图》上的帝后长相有九成相似，长桑笙和季益华一直选择主动避开人群，前段时间之所以愿意参加综艺是为了激起更多人的关注、争取继续深入考古大恒的经费，现在听说经费已经批了下来、两人就想尽快淡出人们的视野。所以导演能不能邀请得动他们两任，高绥也说不准。

    新来的助理将手机递给他，手机里除了那些商务和帮忙宣传的信息就只有阿苓发的平安落地的消息。

    “帮我把要帮忙宣传的信息回了吧。”他自己回复完阿苓的信息，转手将手机交给了助理。助理也是个年轻姑娘，她比早期的琉南璃要成熟些，最起码眼中有活。

    助理抱着一堆东西顺从地拿着手机一个个回，高绥见她努力保持平衡便停下前行的脚步，帮她分担了一半，小姑娘立刻连连说麻烦了霁霖哥。

    她指指手机屏幕，满是歉意和急切：“等我回完了，我就马上拿过来。”高绥边走边吸了一口气，心中沉重松懈了一点儿，摇头拒绝了：“没事，你慢慢回。有你苓璐姐的消息给我就行。”

    在来之前，前任助理琉南璃已经跟她交待好了一切，特别强调了这个“苓璐姐”——‘霁霖非常非常看重苓璐姐，所以如果苓璐姐有什么有点点重要的突发事情，哪怕最大的金主和老板坐在你们面前，你都得先转告霁霖哥。霁霖出身好，但不是一个计较的人，你开车把他撞残了他都能原谅你，但如果你在这事上犯错，谁也保不住你。’

    助理严肃认真地狂点头——她可是有好好记住南姐说的话！

    高绥余光将助理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在了眼底，他浅笑开，新入职场的人都会是这个样子，他已经见证过不下十个，但每新见到一个人这样他依旧会觉得有种浅淡的愉悦感，因为仿佛见到了最初的自己。

    纯粹的，谨慎的，努力的。

    如今回过头看看，其实他走过的这些路和正常人走的没有很大差别。他很感激阿苓将他带上了这条路。

    七点钟到达全市隐私度最高的酒店，酒店外观不似其他星级酒店金碧辉煌，它古朴低调，将自己伪装成了这座繁华都市的一个过客。推开一扇国风大门，再进一道自动门，给保安看了房帖，再走百来米才进了酒店大堂，大堂气派辉煌，和外观形成剧烈的绝对反差。

    但不得不承认，这设计能让追求隐私的客人们感到更多的心安。就比如高绥的皮鞋和酒店大理石地板贴合时，他的安全感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分。

    前台再次核对房帖，又问了开房的人提前留下的问题，确认无误后才领着他们走到电梯口；电梯的人手中拿着一个平板，平板实时播放前台的言行举止，他伸手引路，朝高绥礼貌地笑道：“您请。”

    一张接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大家对今日来此的意图都心知肚明 ，故而楚姐也不绕圈子，在高绥坐下后就直奔主题，开门见山。

    楚姐跟随着分钟转动的节奏悠闲地转动手腕间的秀雅白色表盘石英表：“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本着大家日后还有合作的情面，公司才特许我们来和你们商议，否则，你懂的。”

    楚姐耸耸肩，嘴角笑容客气从容：“合同里没有说霁霖不能谈恋爱。”

    三大奢牌的商务部负责人默契对视，以眼神推选出了代言人——黄总。黄总是在场职场年龄最大的，她本是徐徐图之的性子，但今日见微的人一进门就直接摊开了说便也不打算慢慢来了。

    黄总沉稳地接下话题，眉毛弯长，慈眉善目，嘴角含着一个梨涡：“确实，合同上没有写不能恋爱的条款，你们占理，但今天你们愿意出现在这里和我们密谈不也是因为没有完全占理嘛。”很是客气，话里藏刀。

    黄总转移目光，将视线放在了高绥身上，顷刻之间笑容多了起来，语气也更加温和：“小高，我们也不容易，你理解下。”

    在商言商。高绥生于商贾之家，当然明白这四个字背后的诸多释义。他体谅对方的难处，但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利益。

    “谈恋爱这件事确实比较突然，官宣得也比较着急，”楚姐替他接过话，想要将全部谈话节奏控制在自己手里，“之前霁霖也托我向咱们各个合作伙伴传递了他的抱歉。”

    “是的是的，”甜汽的商务经理看了一圈儿熟人经理们，笑着道，“我们都收到了。”

    “对啊，我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们收到消息后都挺为霁霖高兴的，”黄总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腕，“但领导当时签合约的时候就是看中了霁霖零绯闻这个优点，所以现在大规模的女友粉妈粉脱粉，确实和当时领导层预想的不太一样。”说着说着，她慢慢严肃起来。

    楚姐再次重申：“理解，毕竟圈子里、粉丝都一直认为我们霁霖是会稳稳的单身一辈子的，给了各位领导一些错觉，把我们家霁霖不谈恋爱当成一件必然事件了，”楚姐微微笑，不真诚、不尽兴，“各位老总，我来之前呢已经尽力向公司申请了，毕竟从霁霖刚火起来到现在成为你们各个品牌的全球代言人，我们双方走到现在这个情形都有彼此的功劳，所以公司那边给的最大让步是给各位加一场线下。”

    楚姐用棕黑色眼线勾勒的上挑眼尾攻击力十足：“诸位意下如何？”语气轻快，用词故意用上电视剧里的常用台词，稍稍带了点儿诙谐，但实打实透露着一股当仁不让。

    黄总放大了唇角笑容，动作却是摇头，拒绝得很果断：“这离我们的预期有点远哦。除了楚总您提出的增加线下活动，我们这边希望霁霖能够控制亲签数量，由此提升我们手中亲签的稀有度，从而最快地有效地弥补流失粉丝带来的缺失。”

    楚姐的目光不痛不痒地落在高绥身上几秒，而后对着黄总拒绝得也很果断：“亲签的事情，我们家一向和别家不一样，这也是霁霖多年来绝没有让步过的领域。”

    黄总的手机依旧保持被倒扣在桌面上的状态，而黄总现在也还没有将它翻转的迹象。

    中年女人化着得体精致的妆容，身上带着浓厚的职场沉浮几十年的气息，再好声好气也不由自主地霸气外泄，让人猜度她心里到底埋了什么样的陷阱。

    甜汽总经理抓紧机会打算逼一逼楚姐：“楚姐，不是我不给您这个面子，实在是领导逼得紧，否则我今天都不会来这给您添堵了。”面上歉意，实际是一只静候的虎豹。

    楚姐笑笑，将自己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操控得当，最后也摆出了无奈和愧疚的表情：“要不大家都给领导们打个电话，再聊一聊？”

    几人犹豫，足足等了一分钟才陆续地从桌子上翻转手机走出了房间。只有黄总例外。

    楚姐倒也不急，张罗着给黄总倒新茶。

    “哥？”

    高绥的肩膀被人戳了两下，他扭头看向新助理：“怎么了？”

    助理指指手机，忐忑地将手机递给了他。他还没接，就感受到了楚姐不悦的炙热目光。

    高绥解锁了手机，瞬间皱了眉，整张脸一下黑了。

    黄总猜出了七八分，她的表情说不上好看，但她还是违心地和高绥说道：“你女朋友有事，你就去忙。”

    楚姐听出了这话多少带了威胁做选择的意思，高绥自然也听出了。楚姐悠悠地看向高绥，见他关了手机、弯腰拿了外套，心里免不得长叹息一声。

    高绥出门刚好遇上甜汽总经理，她直接和他说了致电结果：“霁霖，不好意思，如果你们只能给出这个处理办法，我们的合约就要中止了。”

    黄总的声音也在下一秒从他的身后传来——“看来楚总，我们这次合作只能点到为止了。”

    他拉开门，长腿抬起落下竟然没有半点犹豫。

    “你不用跟我了，我自己回去。”

    夜晚的机场灯火通明，繁华在此间没有因为太阳的挪动而变化。这便是人类生存的世界。

    柜台的工作人员很抱歉地告知他受天气影响今晚只剩一架回梦泽市的航班而且都已经满员了。不得已，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出租上客点，赶去了高铁站。

    他选了还剩二十分钟开动的一班高铁，刷脸、安检、赶到了三楼检票口，直到看到检票口旁的长方形立体候车时刻屏才松了口气。那辆列车号旁边还是白色字体的“候车中”三个字。

    宽得足以容纳下两个人的钢铁椅子只有中间一块是热的，其他地方都是冰冷的。整个候车厅里只有零星几个空位。

    他想起记忆中关于医院座椅的模样和触感，一口气顶住了心肺。今日三十岁的薛苓璐向三十岁的高绥发出了求救，那刚二十出头的少女薛苓璐呢？她是怎么面对这种害怕和冰冷的呢？

    对自己的悔恨由此而生，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九个小时。中途转了一辆高铁。

    清晨六点，城市中早餐摊上第一缕热气袅袅升起的时候，高绥踏上了他和爱人的故土。

    只是出了出站口、还没找到高铁站出口的方向，他手上拿着的在列车上买的食物和水就被保镖接了过去，换成了一眼就能看出是家里厨师精心准备的银耳水和三明治。

    管家上了年纪，坐在远处的按摩椅上，见他走到跟前了打了一激灵，他习惯地搭手将管家扶了起来。管家有些意外，然后喜笑眉开，似守得云开见月明，嘴上说其他：“小绥第一次坐高铁不习惯吧？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高绥将查好去防癌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路线的手机交给保镖，而后与管家对视着认真回答：“不着急回家休息，先去医院。”

    一南一北，高铁站在南，医院在北。

    高绥坐在后座，窗外的一切都在平和地后退，管家向他介绍沿路新增的建筑或者规划中的工程，如数家珍。他看着这些一闪而过但明显拥有岭南风采的设计，突然梦回冬日的那家专做梦泽菜的老牌餐馆，心下柔软到一塌糊涂。

    原来世间挚爱真能融化一切。

    高绥从后备箱提了两箱母亲准备好的营养品，和管家保镖打了招呼，只身去了医院大门对面马路上的早餐摊上。

    说是早餐摊，不如说是早餐车。

    一辆蓝色中货车，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站在铁皮上，为客人们拿指定的早餐，一个女人站在车尾收钱。早餐种类不多，白粥、绿豆粥，豆浆、包子，肠粉、云吞，其他的通通没有。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扫了码，正打算和收钱的女人点餐却在眼波流转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身影已经完全融入拥挤吵闹的灰色人群，大声嚷着，变成了他们的一份子。他一个大男人，猝不及防地于众目睽睽下掉了泪。

    眼眶温热，连带着滴落水泥路的泪珠都不能沾上半点还未消散完的晨间寒意，泪光澄澈，爱意喷涌而出。

    薛苓璐没穿够衣服，她拿了早餐就把脖子缩进衣领里避寒，再抬眼，她于众人中只见到他一人。

    周身玉立、淑人君子，会千里奔徙只为她而来。

    这是她的爱人。

    知了正在从土下钻出来，等待开嗓，迎来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十八岁的夏天达到了百年高温，知了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叫个没完没了，惺忪的睡眼被她自己揉开，树荫光斑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翻转，又落在她的掌心，她迷迷瞪瞪地和光影玩闹、默声嬉笑。

    广播里开始放歌曲，这是每日新闻的前奏。

    “……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胖娃娃……”在刚刚的睡梦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爱人正在走来，可惜没有看到他的脸。

    啪地一声，是她堆在桌子上的书本跌落在地上，撞掉课本的少女翩然停下脚步弯腰帮她捡起来。她也站了起身，带着礼貌微笑，三两本接过。

    “对不起。”

    “没关系。”

    少女拿着粉色水杯离去，顺手亲密地拍了门边男生一把。她抬眼看一直等在门边的高绥，高绥的脸色一直在变，先是不高兴，等撞掉她书本的人离开才稍微好看了点儿。她笑眼如月，问：“你今天中午居然没有回宿舍？”说完就低头整理书本。

    他不冷不热回答：“你居然不发脾气？”

    她意外地疑问地嗯了一声，有一丝不解地再次看向他。他的眼神躲闪，飞快地从她眼前掠过，落座回自己的位置，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便迟迟没有回应。再下一秒，音乐戛然而止，广播传来最后的上课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