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很厉害。

    ——高绥

    薛苓璐再见到王老师是第二天下午，她从山里回来，表情严肃，专门来宿舍门口堵她：“薛老师，这一个月想请你帮个忙。”

    薛苓璐疑惑：“什么？”

    王老师差点将下唇咬出血，道：“我家里出了点事儿，要回南城一趟。得劳烦你帮忙照看下一班的学生，还有就是——这蛮不好意思开口的——麻烦你帮帮畏晓玲。帮帮她的学习。”

    “王老师，你不会随便将学生交到我一个临时老师手上的，”她试探发问，“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王老师坐到了房前的黑白色矮台阶上，面对着安静的校园，听着耳边从不远处传来的琅琅读书声，说：“薛老师，您坐。”

    下午放学，薛苓璐单独留下了畏晓玲。小姑娘低着头，不畏惧但一声不吭。薛苓璐清了清嗓子：“就像刚刚在班里说的，王老师暂时回趟家，我暂代班主任，不过王老师对我还布置了一项任务。”

    畏晓玲这才抬起头来，小孩子遮盖不住自己的惊讶，问她：“你也要完成王老师布置的任务吗？”

    她挑眉点头，笑道：“王老师很厉害，我要向她学习，所以当然也要听她的话。”

    畏晓玲终于愿意主动开口问些问题：“王老师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薛苓璐手肘撑在曲起的膝盖上，特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亲和，回答道：“王老师希望我能辅导你的功课，特别是英语。”

    女孩沉默了。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斜阳余晖。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不知算不算巧合，这个城镇里最出名的就是一条在高山上蜿蜒前行的古道，历史学家们称它为古马走道。

    薛苓璐坐在那儿背对着夕阳，夕阳之下是峻岭崇山，她微微低头就看见了世界上人类这个族群中真正的星光。

    女孩很久之后才回答她，极度不自信：“老师，我学不好的。我爸爸妈妈都很笨，和舅妈不一样。”

    这句话将薛苓璐原本就对畏晓玲舅妈存在的好奇拉到了极点。她抿了抿唇，问道：“我听同学们说你舅妈很爱你。”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和畏晓玲说这样的话，畏晓玲意外又激动地望着她，嗯了声：“舅妈对我很好，有时候我都以为她才是我的妈妈。老师，我舅妈很厉害的，她是我们镇里第一个高中生。不过她妈妈自己做主把名额让给另一家人了，所以她才一直留在我们镇里。”

    “我舅妈很辛苦。”女孩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薛苓璐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畏晓玲的舅妈会和镇上大多数的女人不一样愿意供女孩读书，为什么能说出只要孩子愿意读到哪儿她就供到哪儿，为什么会三番五次请求老师多关照她的外甥女。知识改变命运，而且不仅仅只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

    薛苓璐故意拖长发声的前奏，笑答：“那我们就给舅妈一个惊喜。下个月月考你英语能达到80分，我就奖励你一份礼物，而且我亲自和王老师上门表扬你。”

    女孩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刷得明亮起来，期盼地看着她：“真的吗？”

    薛苓璐被她这样一问反而愣了会儿，她拉拉嘴角，点头：“真的。比黄金还真。”

    傍晚，天边被晚霞染成了粉蓝色，大片大片，美轮美奂，恍若童话。薛苓璐将女孩送到搭摩托车进乡里的那个路口，转身拍下了天空，发给高绥。

    来了这里这么久，高绥第一次秒回她，她的手指刚碰到屏幕，屏幕就一闪变成了来电显示。她接起，边听边往学校里走，路上遇到三三两两不认识的孩子和孩子父母，她和高绥边讲话边应声和他们打招呼。

    高绥听到她要在渠阳县多待一阵，脸色瞬间不好了。

    琉南璃正在做下周的行程计划表，余光瞟到他脸转变的瞬间，腹诽一定会有意外之事发生。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到高绥顶着一张美玉无瑕、化好清透全妆的脸，不悦地问：“一定要留那么久吗？恋综那边联系我们大概下一个月就开机。”

    他本来刚拍完老合作方新品汉服的小片，后面又没有工作，再加上终于接上了阿苓的来电，心情愉悦。可他的阿苓一句话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如果我赶不回来，可能——”她停顿了下，似乎彻底下定决心，“对不起，高绥。”

    高绥起身，紧锁眉头：“主要是那边不安全，就算到时候有人陪你，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人了——”他停在了落地窗前，今日晴天，站在7楼的窗户前能够将酒店一楼门前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包括来来往往停在酒店门前的不同种类的豪车，“阿苓。”

    “嗯？”

    “留在那儿吧，”高绥垂了眼，“我去找你。”

    薛苓璐左手接着电话站在了卖水果的小推车前，不再随着身边孩子往前涌。直到商贩阿姨喊了她一声老师，她才回过神来。此时天边的彩霞已经消失，不见了踪影。天很快就会暗下来。

    她的心柔软得如厚实的上好丝绸，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最后还是硬生生憋出一个好字。

    镇上的风很凉，到了夜幕降临还带上了刺骨。风一点点侵入骨头的缝隙里，蔓延到温热的血液里，老人们将这种风叫做邪风。邪风入体，犯肺伤神。

    薛苓璐在手提电脑上打上新章的开头：李瑶是在第32天见到写在贫困录第一页的那户人家的，也是在第32天见到这个未来她几乎贴身养了将近十年的名叫扎伊的小姑娘的……

    将新的一章保存好，再复制上传到平台后台，月亮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她抬头望天空，一望无垠，她知道明天是个好天。

    要给畏晓玲补习，语文数学倒是简单，英语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畏晓玲英语分数一直来就很低，薛苓璐在翻阅成绩单的时候已经几乎能确定她对英语存在抗拒心理，而学一门新语言带着抗拒心那迈出的第一步就注定了败局。

    早上第一节课是英语，她联系了本硕都选了外语专业、现在在省外事工作的朋友——就是那位大学渐渐断了联系的朋友、曾经的至交好友——赵雨清。

    她清早起床冒出了邀请一个光鲜亮丽的外语从业者做宣讲的念头，于是刷着牙迷迷瞪瞪拨通了那个放在通讯录里生了灰的电话号码，她几秒好反应过来，屏幕就已经显示了“通话中”。

    两两沉默。

    赵雨清轻柔地呼唤她：“苓璐，怎么了？”

    浑身的细胞被注入了清新干净的氧气，一切都被唤醒。包括许多许多年前那些深情厚谊，历历在目，如胶片在滚动放映。

    久违了。我的朋友。

    赵雨清答应得很爽快，说挂了电话询问了上司就可以确定时间、如果时间上凑不上就录视频。

    挂了电话，赵雨清很快就回了消息，另外告知她能够允许孩子们通过镜头以直播的形式观看四十分钟的她们的工作内容。

    薛苓璐站在教室最后面，看着赵雨清边录屏边向孩子们解释自己手上的工作，孩子们不断发出哇的整齐的惊叹声；期间穿插了一个二十分钟的小会议，赵雨清贴心地提前告知孩子们她将手机给她的同时拍，但会将她那边的听筒关了所以不能给出及时的回应，不过有什么问题等会议结束后她会一一解答。

    薛苓璐看着镜头中装扮精致、面容极美的女人，眼神渐渐软了下去。赵雨清也看着镜头，不知是在看她镜头里的孩子们，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节课下来，大家热情高涨，薛苓璐趁热打铁：“只要大家努力学英语，以后也能像这个阿姨一样。好吗？”“好！”“有没有信心？！”“有！”

    下课回办公室，没到五分钟所有老师都知道她请了个厉害人物为学生们做宣讲。杜遥也兴致勃勃，挥动手臂，雄赳赳地迈出办公室给她正在办画展的朋友打电话。

    中午时分，支教的老师们都开始采用了这个办法，为了邀请到合适的人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薛苓璐站在队伍里，想，当个老师也很不错。

    在窗口点了西红柿鸡蛋和胡萝卜丝炒肉丝，外加一碗汤，阿姨听说了她的事情还好心地给她在汤里家里一块大大的筒骨，说是早就备下就等她来。

    她内心被狠狠震动，一颤一颤。

    寻了一处靠窗的空位，铁盘还没放到桌面上，口袋里的手机就连震三下。她将铁盘放下，没坐下就以指纹开了手机——是赵雨清。

    很简单的两句话：好久不见。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眉头堆成了小小的山丘，没有回复。

    筷子和勺子被放在铁餐盘上，她一口未动，望着有了一丁点嫩芽的树发呆。

    再拿起手机时，身边已经不剩任何人。她端着手机，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指关节泛着微红，她答赵雨清：我准备和我男朋友结婚，你要不要考虑当伴娘？

    赵雨清秒回：要！！

    又道：是高绥对吧。我没有说出去哦。

    下午薛苓璐还有一节英语课，刚巧渠阳下午开始下雨，她就让学生自由发挥，用自己会的单词描写看到这场雨想写的一切，然后上台分享。

    孩子们多数还无法用单词集中描绘雨，但好歹这一次大家都努力将自己会的单词往上堆，并且努力将它们连成一句话。薛苓璐表扬为主，顺带教授用到的单词、词组的正确用法。这个方法要比干教好得多，孩子们对新旧单词的理解瞬间上了一个等级，对于句子的编写也有了小小的进步，全员都能够用准简单句型。

    这场雨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

    王老师的母亲摔伤严重，王老师将班级托付给了二班的班主任，但二班的班主任转身就找到校长推辞，理由是时间太长当两个班的班主任还要上课太辛苦。

    所幸校长当机立断，让二班班主任顶着名号，实际上操作都由薛苓璐执行，除非遇到很棘手的事情或者支教队伍撤离。

    薛苓璐倒是无所谓，毕竟已经做好了多留一段时间的准备，多一些体验也没什么，但她怕王老师知道后心里会瞎想出了校长办公室就给王老师打电话。

    王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辛苦你了。其实我和二班班主任确实有些私人恩怨，要不是其他年级都只有一个班主任我是不会拜托她的。”她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我老公是她前男友。他们分手后两个月，男方就和我通过相亲认识了，半年后我们就筹备订婚结婚了。”末了，王老师再次致歉，然后慎重将一班交给她：“实在拜托你了。”

    七点钟，王老师在家长群里发了条通知信息，她做了个简单介绍。八点钟，就有两个家长拨打了她的电话。

    她没有接，她认为这点倒是不必有什么城市乡村的区别。王老师知道后也很支持，说：“家长们多数外出务工，但给老师打电话次数也不少的。多理解，但是也不要以牺牲太多自己的生活为代价。”

    薛苓璐习惯性地给高绥打电话，今天他也接得极快，她故意调侃他：“你不会翘工了吧？”他也知道她在调侃，也笑着反过来调侃她：“当然不会。你今天翘工了？”

    她在床上滚了半圈，面对天花板，将手机高高举起，答：“没有。”又抢话道，“我跟你说呀，我要当班主任了。”

    “这么厉害？”说完他又后悔了，将自己完整塞进视频框里，严肃问她，“不会是校长要感化你把你留下吧？”

    她一愣，笑骂：“当然没有！人家校长是个很和蔼慈祥、善解人意的人，才不像你想的一样呢！潜在危险强感知人员。”

    他这才笑了：“那你怎么突然要当班主任了？”

    “原本的班主任家里有事，”薛苓璐将事情复述了一遍，“我觉得挺好的，说不定以后用得上呢。人生没有白走的路。”

    他认同地点头：“也是因为你能力好，要不校长不会放心将一群孩子交给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支教老师的。”

    薛苓璐慢慢抿开嘴唇，嘴角向两侧扩张：“高绥，你对我有滤镜。”她将手机靠在床头放着，对着镜头比了个大大的爱心：“好大的滤镜哦。”

    高绥看出了她做的小动作，做完她脸颊还红了。他眼里充斥着饱满爱意，柔情似水，道：“从以前开始就有。”

    屏幕里，她的耳根子更红了，但没有逃避，她哼哼唧唧，又说起了昨天那个女孩子的事，最后还提起了赵雨清。她们这样重归于好，纵使是在名利场里经常逢场作戏、见惯各种奇葩事情的他也不止惊讶了一会儿。但他什么都没说，没有指指点点她的决定，在她和赵雨清的事情上，他此刻乖乖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23：00，琉南璃来叫他去做准备，阿苓在视频里做出怜爱的表情，他边拿着手机边搜罗要带的东西，眼睛却半秒都没有离开品目，她在镜头那边故意搞些小怪，他在这边看着，觉得真可爱。

    下了电梯，他抓紧在收线前将安全问题第N遍嘱咐：“当班主任了，偏僻的地方都不要去，如果实在拒绝不了、要去哪个学生家里带上原本的老师也要带上支教队伍的老师，还有你们的负责人。”

    她乖巧点头。

    琉南璃帮他收好手机，好奇发问：“苓璐姐现在还要负责家访吗？这不是他们本校老师才要做的事情吗？而且才短短时日，苓璐姐就变成班主任了？！！”

    他嗯地点头，黑眸生出细碎的光辉：“她一直很厉害。所有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