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又中枪

    距离1958年还有十五年。思嘉哆嗦着掰手指头。距离1945他率部解放萨克森豪森还有两年。我能改变一切。我死也不会让这种结局再出现,我要让他作为援建专家,一直留在中国。

    萨沙。萨沙。

    他知道我是中国人。作为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他来到了我的祖国。他和我的前辈一道建设国家。他甚至信心十足地鼓励过我的同胞,未来的中国必定走向繁荣强大。

    在飞行员培训基地,萨沙还是传说中的苏联美男子,婉拒过两次组织安排的红线——最后那次甚至是能救命的外交人员安排。我的祖国记住并全力善待所有帮助过国家的国际友人和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当年共事的人们没有忘记他,至今提到他还有惋惜。

    你这个傻瓜。萨沙。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思嘉捂住眼睛,任由泪水横流。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请你通过婚姻留下来,请你生活在中国,等到你百岁华诞,这个国家会赠与你最荣耀的友谊勋章。

    然而,思嘉内心深处深刻地知道,萨沙不会背叛放弃自己的祖国苏联。这就是他在58年毅然回国的原因。他那么敏锐,恐怕知道自己这一去的结局。

    他如果同意避难保全自己,就不是那个鹰击长空和侵略者法西斯拼命的萨沙了。他自幼心爱的一切……思嘉口齿间尝到血腥味,是,他的祖国苏联,共产主义苏联确实在五十年代初援建了我的祖国,一度被奉为老大哥。可是——58年左右及之后的那个苏联,那是个沙文霸权主义国家——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那根本不是萨沙为之奋战牺牲的共产主义苏维埃。

    我要在萨克森豪森等着他回来。他相信我即是历史,我是未来。我要告诉他红旗会落下,苏联将积重难返无力回天,中国才是最终传承——共产主义不拘泥于国家,留在中国才是真正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

    她拒绝去想,萨沙会不会依旧义无反顾试图挽救他的祖国却再次被历史碾成碎片——她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情绪发狂般试图找到一条生路,

    只要,只要白发苍苍的萨沙胸前佩戴上那条和平鸽地球握手的中国国家友谊勋章,那中国结万年青牡丹的金色章链能在他的旧苏式军装上华丽闪耀,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

    思嘉的瞳孔里有疯狂的火焰,睫毛上却挂着一颗泪珠,她拼命祈愿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萨沙越狱,“锚点”在集中营范围内断裂,那么她将出现在——

    思嘉猛一个趔趄,极度拥挤的人群已把她挤倒,踩踏!她从恍惚悲伤中勉强回过神!努力试图爬起——失败。她极力蜷缩,护住要害,发现身边踩踏拥挤的全是极度惊慌恐惧,没有穿衣服的人!!

    下一瞬,她剧烈地呛咳!

    头顶小窗户持续撒下齐克隆B。

    人群惨叫,几近疯狂。有人发疯拍门,有人试图踩着人拼命爬向高处。这是绝境死地。之前人类从未亲眼目睹毒气室内部到底发生过什么。

    思嘉屏住呼吸,涕泪横流,她拼命往有窥探窗的那个方向挣扎,她被拥挤人群踩踢到墙边,她的背紧紧抵着墙壁,慢慢站起,脑子持续空白。她无意识地用指甲抓着墙——指甲断裂,墙壁上早已有了前人的道道疯狂抓痕。

    在她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之前,排气扇突然迅速运转疯狂抽出空气,门也开了!

    “我的上帝啊!”只是日常从密封窥探透明窗户里看今天效率怎样的看守长约瑟夫,发现了赶进去的犹太人中,居然有个穿衣服的!再一看,是她!!他吓得立刻终止行刑,打开门命令士兵把小姐拖出来——

    堤坝多了个泄洪口一般,发现生路开启,侥幸还没死的大批犹太人也轰地跑了出来。不分男女老幼,疯狂奔跑在绿地草坪上。约瑟夫不得不命令党卫军们开枪扫射。

    “抬小姐去医务室。”

    思嘉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翻涌。她没有任何力气,连睁眼都做不到。她只听到开枪的声音——随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白晃晃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呼吸也像有刀在锉。谁在轻触她的头发?谁离开了?谁又在她身边哭呢?她努力眨着眼睛,好半天只能看出轮廓,“安妮?”

    嗓音粗噶,和哑了差不多。

    “小姐!你醒了!”安妮又哭又笑。

    一个更高更晃的身影走了过来,她费力分辨是门格医生。“您居然出现在沐浴室里,真是太不小心了。小姐,您的视觉和呼吸系统都受了损伤。我会尽力医治您,也给柏林打了报告。小姐,据我所知元首还没有撤销您的荣誉雅利安人称号,您该给他写一封道歉信。当然现在您这状况我会解释说您的状况写不了信。”

    门格医生还在说什么,思嘉脑子剧痛,恶心想呕吐——杀虫剂中毒就是这样。

    “其他人呢……?”她有气无力勉强问。

    “没有其他人。小姐,就您活了下来。好险,真是上帝保佑。”门格医生心有余悸说道。而门外,犹太人杂役正在用水龙头冲洗地面及草坪上的鲜血。医务室附近的大烟囱开始不间歇地冒出滚滚浓烟。

    思嘉只能躺在病床上,脑子嗡嗡剧痛。为什么到了毒气室?那是绝境死地。思嘉想,是不是因为萨沙未来面临绝境死地?锚点就是锚点,这是在告诉我他未来死在监狱。不。我不认那样的命运,也不承认那个苏联代表共产主义。她悲恸地,反复想着萨沙的命运,如同有一把钢刃在锉她的神经,越来越绽露锋利----

    十二点。她感到手指触碰到的床单变了,新疆140支长绒棉的触感。可她眼前还是混沌,胸口依旧窒息----不,在减缓。

    她数着数字,数到三百后,所有痛楚消失,眼前也清明一片。她又变成了没受过伤的那个姑娘——起码表面这样。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确认刚刚毒素留存体内,跨越时空通道带了过来后,才消散。

    毒素也是物质。这是除了塞进条纹睡衣口袋之外,能带过来的第二件物质。

    一定还存在因果规律。只要我能找到办法,把萨沙带过来----他就真正安全了。多好,我会花钱去边境给他买一个俄罗斯身份。毕竟现在俄罗斯穷得什么都卖了。我能和萨沙结婚,生活在一起。她狂乱地想着,吃吃笑,似乎抓住了一根对抗58年宿命的救命稻草。

    为此,思嘉面无表情地准备了防毒面具,静脉注射用的硫代硫酸钠,再配合血管扩张剂,将使用说明写在胸前别着的卡片上,门格医生一看就知道该怎么操作。她有点迟钝地发现,经历过这一系列变故,她对于毒气室犹太人的悲惨遭遇已经有点麻木了----她没有再悲愤。悲愤耗光了。她已经自顾不暇,或许丧失了对其他人间悲剧的同理心——那又怎么样呢?

    什么也阻止不了她再回去。那边是1943年4月17日,距离1958只有十五年,距离萨沙打进集中营,正好还有两年。

    再次睁眼,她——呯地一声,新的透骨剧痛自肩膀下蔓延开,她捂住肩膀一个踉跄,看到血晕染渗出,才意识到自己中枪了。

    倒地前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正好,子弹留在她在体内。

    看守长约瑟夫要疯了。他只是指挥士兵们执行枪决而已。为什么小姐又突然出现在靠墙站着的那堆犯人身边?幸好只是一颗流弹!

    她不幸肩膀中了一枪。这个消息传到了正要离开集中营的前指挥官费迪南耳朵里。他沉默了一会,屏退勤务兵,像昨天一样往医务室走去。

    门格医生正要给她紧急手术,思嘉疼得眼前发黑,却异常亢奋,摇头阻止----“我不要。最多帮我止血。我要带着它,回去我的时间。”

    “那你得熬四个小时。”走进门的费迪南没有穿军装外套,白衬衫袖口挽起。“给她一针口马啡。”

    “不!”思嘉一听这止痛药的名字,坚决抗拒摇头。“我死都不要碰!你给我打这个,我就自杀!”她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勉强对门格医生说,“你知道吗,女性的忍耐力强于男性。所以这枪伤,我能忍耐,喏,我就是你的……你的新实验材料。”

    “磺胺粉,绷带,止血带。”费迪南对门格严肃说道。

    思嘉半倚在床上,自己勉强脱下了那件条纹衣服的袖子,她露着胳膊,低头看自己肩膀上的血洞----费迪南一把按住她,往她嘴里塞了块纱布,再往那血洞撒药粉!思嘉差点没昏死过去----她喘着气,任由对方快速给自己绑好止血绷带。

    哦,费迪南。思嘉不能昏厥,她拼命转动脑筋,使劲想,锚点应该在暗示此人最终会被子弹打死?枪决还是战场?那么昨天萨沙……监狱里有人给他下毒吗?他明明是苏联英雄!那些人不敢公然宣判----她悲从中来,愤怒夹杂着痛苦。她的萨沙,是死在斗争漩涡中。

    还有十五年。思嘉痛恨又愤怒。

    “请不要再动。”费迪南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方帕,擦拭干净沾了血的手指。“你在想什么?我察觉得到你的满心敌意,而并不是对我。”

    敌意?

    思嘉发现自己憎恨起了未来的苏联。对,58年后的苏联是中国的敌人!屯兵边境威胁欺负我的祖国,我恨敌人合情合理。她沉默了一会,“少校,你怎么现在这么敏锐了?”

    “我本来就是军人。武装党卫军,迪特里希的直属部队,原本我要被划拨到隆美尔的指挥之下。但家里反对我去意大利北部,母亲动用私人关系把我安排在了希姆莱麾下掌管集中营。但是现在,我又回到了原点。”

    他的声音冷淡。思嘉也没有心思分给他。她依旧集中注意力想着萨沙----他也曾经身体带着弹片熬了好久,肯定比自己疼一百倍。

    她垂眸,眼睫凝滞着一点泪光。而这一切,还是被费迪南静静看在眼里,当然他并不打算问她为什么悲伤----答案早就显而易见。

    他仅把那条沾染了鲜血的方帕,塞回胸前贴身口袋,然后离开。

    午夜十二点。思嘉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捂着肩膀,疼得咬牙切齿----过了几分钟,疼痛舒缓,而那颗不肯动手术取出的纪念品,出现在她手掌心下。

    嵌入血肉,融为一体,就能反穿越。思嘉论证完成,她长呼出一口气,居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身体如果是容器,那么和心爱的萨沙睡,大概率能带他过来。

    1958年12月那天之前,我不可能做不到。最差最差,如果他被关进弗拉基米尔中央监狱,我也要扑向监狱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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