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皇宫虽然热闹，但也有不愿凑这份热闹的人在，比如吴六郎，吴彬。

    吴彬就着清亮的月色饮酒，朦胧的华光落在书案上拈花含笑的仕女图的表面，画上的人眼波流转，好像要活过来一般。

    然而烛火幢幢，枝叶婆娑，画仍只是画。

    吴彬弃了酒盏，自个儿拎了个灯笼向偏院走去，一路上景色越来越萧瑟荒凉，直至一出几乎已经废弃的院落。那里面竟然隐隐露出点点烛光。

    吴彬“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室内四处落灰，厚重的帷幔层层叠叠，一只微弱的烛光在妆台旁静静伫立，妆台前背朝吴彬坐着一个长发垂地的白衣女子。她仿佛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自顾自证明着唇脂。

    吴彬面无表情地走进她，拿起她妆台上唯一的脂粉掷出窗外，镜面映出吴彬模糊又狰然的面孔，也映出白安意苍白的脸庞和艳丽的红唇。

    白安意从前的妆容都偏向浅淡柔嫩，所用到的脂粉比平常鲜艳的货色贵重何止十倍，那些看似淡雅脱俗的装扮才是真正用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而吴彬刚才掷出去的那罐唇脂，气味刺鼻，颜色艳俗，是穷苦人家才用的玩意儿。

    白安意也不恼，从一旁拿起木梳细细打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细软，不用各种花露头油打理就会躁成一团，可如今也没什么让她用的，索幸她有大把的时间。

    白安意幽幽道：“你明知我有多重视这身皮囊，却依然毁了我所有的脂粉，吴六郎，你好狠的心呐。”

    吴彬大大咧咧一掀袍子在白安意床边坐下，笑道：“彼此彼此，安意公主，你不也毁了我最珍视的吗？”

    白安意闻言嗤笑，说：“我的脸好歹永远属于我，你所珍视的珍视你吗？”

    吴彬暴怒，他全身肌肉紧绷，好似马上要暴起噬人，半晌，他咬牙道：“本来，三娘她已经答应我，忘掉从前，重新开始，是你逼死了她，你怎配提她？”

    “哈，哈哈。”白安意大笑，她拭掉眼角的泪花，转过身，打量着她这位“天真”的故友，“吴彬，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竟然这般好哄？是他要答应你，还是她让你以为她要答应你？你以为生活是话本吗？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子？浪子能回头是因为自始至终都有人在等他，有人期盼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是那份无望的期盼，而不是浪子廉价的后悔。温三娘是温家脾性最烈的子弟，我当年就告诫过你，一晌贪欢，半生流离，别陷太深，落到今日，是你咎由自取。”

    吴彬牙齿森冷，他朝白安意咧嘴一笑：“那冯陟川呢？你当年不惜赔上清白也要嫁给他，这么多年，他有对你动过心吗？如今还不是被休下堂，成了我吴家妇？我说过，我们俩彼此彼此。”说罢，也不看垂首的白安意，甩袖离去。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吴彬这些年长得心眼突然涌出来，今晚白安意似乎一直在激怒他，这是从前不言不语一直忍耐的白安意不曾有的，而且吴彬回想方才所掷出窗外的唇脂，似乎已经空了，要知道他前天才扔了一整罐，两天的功夫，除非用来吃，按理来说，不应该少那么多……

    吴彬瞪大眼立刻掉头回屋，却看见白安已然躺到床上，殷红的唇瓣隐隐泛黑，脸色灰寂，仅剩一息尚存。

    吴彬冷静下来，他并没有找大夫，医术再高明的医者也救不回一颗枯萎的心，他突然感受到莫大的空虚和寂寥，这么多年支撑他活着的只有对白安意的仇怨，哪怕他对三娘的死因心知肚明，哪怕他其实很渴望回到从前。

    吴彬坐到白安意床边的脚踏上，头挨着床柱，如同年少一般。半晌，他浅笑，低声说：“其实我们两个中，更有城府的那个人是你，只要你不想说出口的事，谁也问不出。十年了，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会去赴那场桃花宴，你明知那是三娘为你我，为柳吴两家设的局，可你还是去了……”

    一滴泪从吴斌眼睫下掉落，也由白安意眼尾滑落。

    时光厚重如车轮，压碎了太多未能诉诸于口的真相，斯人已逝，当年的一切都将被封存，留待后人揣测。

    也许，当年白德瞻手把手教她写下的“仁义礼智信”从未褪色，她拿起那张请帖时，已然做出了选择。

    也许，白安意并没有那么娇纵，她也是一位温婉可人的好妻子，让那位冯驸马在十年夫妻情分之中终究动了心。

    也许，写下休书的，并非冯陟川，而是白安意。

    也许，她早就为柳家，为吴家，为自己选好了结局，也一同埋葬了自己。

    翌日清晨，吴彬眼下青黑，形容憔悴，当着手忙脚乱的一众仆人对怒气冲冲的父母说：“安意公主，薨了。”

    晴天一声雷响，响在吴家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