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竹海，越山林。几人为了照顾小鹿的速度，并未走得很快，但是已足以让后者用尽浑身解数才能勉强赶上。

    在贺家村时，他也参与了不少次的任务，每一次都是数十人浩浩荡荡地出动，人喊马嘶，粗糙的汉子们喧哗沸腾着——而现如今，所有人都目光专注，一语不发，就连鞋履踏在地上，都不发出丝毫的响动。

    如此一直到天色将晚，找了处客栈几人匆匆投宿——小鹿生平第一次跑了如此多的路，他几乎记不得是怎么靠在阿绣的身上来到房间的，连鞋袜也不曾除去，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此行务必小心谨慎，一切事情听从我的安排——倘发现他们中任何人有任何异常举动，切莫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在离开赤仁阁之前的那个夜晚，来如风这样语重心长地叮嘱小鹿。那一晚，他与他长谈到月亮升起，除了此次任务，又讲到国策民生，讲到经纬纵横之道，讲到先贤往圣——他口若悬河，满腹韬略，虽是出家化外之人，却显露出强烈的忧国忧民的侠情，令小鹿心生崇拜。

    “阿绣姐说的不错，赤仁堂的坛主，绝非是等闲之辈。”他在心里这样想道。

    怀着这样复杂而紧张的心情，他投身到了第一次行动中。纵然有来如风的叮嘱，小鹿也并看不出谁有一点点的异样。

    几天的时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东邺山脚下——在后来小鹿的记忆中，关于他第一次执行任务的那个早晨总是寒冷而模糊的。他只记得在一个鲜花盛开的桃园中，来如风给每名弟子制定了寻找的路线，约定了集合的时间，又在一番叮嘱之后，兄姊们的身形如鸿雁般悠然散去。

    来如风将小鹿带在了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可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

    想在茫茫山中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对于常人来说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对于身经百战的来如风来说，却并非那么难的事情。

    “往这边走。”来如风拂尘一甩，步伐加快，带着全没头脑的小鹿走上一条幽径。

    “为什么？”

    “注意看树冠的痕迹。”来如风伸手指道，“这几棵树的枝干向下弯曲，必定是曾有人伏在上面。”

    小鹿抬头张望，的确看出几棵树轻微的异样，不由得心中一凛，暗暗佩服来如风的洞察力。

    似乎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地上的脚印、树干的划痕、被剑气斩断的树叶，所有这些吉光片羽般的细微痕迹，全部被来如风看在眼中。

    而事实证明，他所选择的道路似乎是正确的。随着他们越走越深，战斗所留下的痕迹便越多——最终，在一处林地之间的空场，来如风停住了脚步。

    “怎么……”

    小鹿的询问被他高举的手臂打断。来如风眉头一紧，铁拂尘迎风一甩。

    “何必鬼鬼祟祟，躲藏在此？既在等我们，不妨现身讲话。”

    话音方落，四面树梢上便闪出了几个黑影，他们纵身一跃，落到了二人的面前。

    小鹿骇了一跳，微微定睛，看清对面站着六个青衣之人，一致的身材高挑，手握长刀，皆用青纱遮住面庞，只露出冒着杀气的眼睛来。

    “既知道我们在等你，还来得如此慢，来坛主，岂不有些失礼了吗？”

    来如风一声冷笑，回头看了看小鹿，道：“小鹿，护好自己，不必插手。”

    并无多言，几人一声唿哨，顷刻间欺到切近。来如风身形一闪，已然迎了上去，但见他拂尘迎空一扫，便缠住了迎面劈来的一刀。

    “嚓楞”一声脆响，手腕抖处，那柄钢刀已然飞到天空。来如风顺势一扫，便将一名青衣人扫飞出去。紧接着，他身形游转，躲开攻势的同时，拂尘又灵动的扫到二人的肩头。

    一切只在顷刻之间，屡次临敌的小鹿，却从不曾见过这般精妙的身法。他正看得双目发直，却惊觉脑后风响，大骇之下，已然来不及躲闪。

    眼前光影一闪，回过头去，却见地上又躺着两名刀客，肚子上各插着一枚飞镖，已然动弹不得。

    “领教了，来坛主——我等学艺不精，还待来日再会！”

    又是一声唿哨，几名青衣人朝四面八方奔逃散开，顷刻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鹿瞪大了眼睛，尚自惊魂未定。他看了看地上的两人，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来如风，愣愣道：“三坛主伯伯……多谢了。”

    来如风微微点头，来到他的身边，俯下身去，查看地上的两人——其中一个已而晕厥过去，另一人正挣扎着企图站起身来。

    他伸出一只手，按在那人的胸口处，冷冷道：“不必动了——尔等究竟是什么人？”

    那青衣人喘了两口粗气，不知来如风在手上用了什么功夫，他的面部一阵扭曲，显露出极其痛苦的模样来。

    “我……我等是碧落赋……三山堂的弟子！”那人不迭开口，叫道，“奉了师父之命，在此伏击前来探山之人。”

    “墨生现在人在何处？”

    那弟子显露出片刻的迟疑，来如风的手上陡然发力，痛得他几欲昏厥。

    “我说，我说——”他强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就在山脚下，往西再三十里……被关在一处废弃的山神庙中。”

    “你们为何抓他？”来如风接着逼问。

    “因为……我们在赤仁阁中的眼线说……墨生此去有重要情报，要报与傲剑山庄，是以……上面命我们捉住墨生，拷问情报。”

    小鹿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由得大骇——虽然来如风已告知自己，但是此刻听说果有叛徒，还是一阵阵发毛。他回想起自己认识的那些人们，阿绣、子乙、司空晓月，即使是一向看不顺眼的云间，也绝难想象他会是两面三刀的叛徒。

    “你们埋下的细作是谁？”

    “这个我怎会知晓。”那弟子忍着痛苦摇了摇头，“这都是上面的事情，适才说的，便是我知晓的全部了。”

    来如风知道他所言不虚，手上运功，那弟子双眼一翻，瞬间昏厥过去。他伸手拍了拍还在发呆的小鹿，道：“走了，去救墨生。”

    小鹿才回过神来，道：“不用去找阿绣姐他们吗？”

    “尚未到约定的时间，此刻不知到哪去找。”来如风摇了摇头，已然向前动身，“早一刻找到墨生，便多一分救下他的希望。”

    小鹿“嗯”了一声，迈开双腿，跟着来如风的步伐在山林里疾驰了起来。他几次三番地回头看着地上的两人，直到来如风告诉他并未伤他们性命，才稍稍心安了一点。

    循着那青衣人所指示的方向，两个人朝着山脚西面疾驰而行。跑了半日，小鹿的体力早已不支，来如风便一只手揽在他的腰间，带着他冯虚御风，跃上高高的树冠。

    相比伏在阿绣的身上，此刻的小鹿当然并无那般的心潮澎湃。但是，他依稀能感觉到身处天空却可以泰然自若的安心感——来如风的身形瘦削，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回想起那个夜晚他忧国忧民的慷慨陈词，还有适才救下自己性命的潇洒招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崇敬与信任。

    “山神庙到了——你在原地稍等。”

    来如风低声说着，停下脚步，将小鹿放在地上，观察了四面的环境，纵身一跃，如一只轻盈的鸿雁，轻松跳上了几丈高的大树。

    他揽住树冠，不发出一点声响，朝着庙内观察一阵，又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

    “里面的人不多，随我来！”

    深紫色道袍随风舞动，来如风已然推开了山神庙的大门。小鹿急匆匆跑进去的时候，却见地上已经躺倒了两名青衣人。

    “嘭”的一声巨响，两侧的庙门齐齐破开，数名青衣人挺刀而出。来如风拂尘舞动，将几人的阵型迅速冲散。

    小鹿握着自己三尺的童子剑，想着上前帮忙，却被面前的气场压得头昏眼花，但觉得众人的动作如风一般迅速，自己的本事连靠近的可能都没有。

    忽然间，来如风一声清啸，手中的拂尘扫出，又将两名青衣人扫飞出去。余下的似被骇住，纷纷向四周一跃，拉开空间。

    “不愧是赤仁阁坛主，我等佩服。”为首的人冷冷道，“人就在庙里，总之也没问出什么，所以就……你尽早去的话，说不定还能讲上几句话。”

    说罢，几人齐齐跃起，落在两面山神庙的墙上。来如风目光一紧，身形如闪电般冲进山神庙的正殿里。

    小鹿跟进去的时候，只闻见一股极其难闻的血腥气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隐约看到地上已而凝固的血污，而来如风的面前，正躺倒着一个人。

    他的心头骤然一紧，大步跑了过去，等他看清那张面庞，全身便如同木雕泥塑，怔怔的钉在了原地。

    那是墨生，却不再是他上次见到时那儒雅随和、风度翩翩的墨生。此刻的他，全身是已经溃烂的伤口，脸上也如僵尸般灰白而无血色，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二……二坛主伯伯……”小鹿几乎被吓傻了，全身颤抖着，不敢再近前一步。

    “墨生，我奉掌门之命，前来救你。”来如风究竟久经沙场，并未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他俯在墨生身边，伸手去摸他的脉。

    墨生缓缓睁开双眼，极其吃力地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已必死，你……且听我说。”

    来如风更凑近了些，小鹿也强忍着恐惧，凑到了墨生的身边。

    “此行……我奉掌门之命所送之消息……乃是……”墨生说着，长喘了两口气，“当今朝廷……有意招纳碧落赋……设局诛杀原向诚——此事重大，不可贻误，你直接替我传到傲剑山庄……”

    来如风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记下了。”

    “另外……另外……”墨生说着，已而气若游丝，“定要……小心成达……成达乃是碧落赋的……奸细！”

    说着话，墨生的眼睛转而看向小鹿。后者此刻早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朝前走了一步，不顾心中的恐惧，一把握住了墨生的手。

    “二坛主伯伯……你教我的刺剑，我已经练会了……”他这样哭着诉道。

    墨生没有再回答他，他却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大手分外用力地紧了紧，然后又慢慢地松开，最终从他的手中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