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弹剑听风 > 一、泥土中的少年

一、泥土中的少年

    月色如银,在泥泞的水洼中映照出皎洁的光芒。

    时辰已然在三更时分,街头巷尾早无半分人迹,一排排低矮的民房,在冰冷的夜色中如同死一般沉寂。

    一声悠长的清啸,划破寂寥的长空。这声音像是鸟啼,却又像是人发出来的。

    声音尚未散去,火把在村子的各个角落燃起,转瞬之间,将整个村落便照映得亮如白昼——在这光芒之下,百十把明晃晃的钢刀,正冒着森然的冷气。

    紧接着,又是一声清啸,尖锐而急促,似是在催人的性命。这群手持火把和钢刀的黑衣人,便按照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一般,劈开路旁的街门,冲进了一户户民宅。

    在这群人中,有个少年显得格外扎眼。

    尽管也穿着一样的黑衣,用青纱遮掩着口鼻,但你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这个少年。

    他有着一双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眼睛,在那双硕大的眸子中,永远闪烁着在这个昏暗肮脏的年代里绝无仅有的光芒——那光芒中刻着希望,刻着人世间最高洁的理想。

    少年的身躯不过长到别人的胸口,以至于那柄横刀握在他的手中,显得有些过分的长大了。他将火把交到右手,并未像其他黑衣人一般一刀将门劈开,而是试探着在门上敲了一敲。

    门里并无回应,少年伸手一推,便将门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破败的院子,东面的院墙早已坍塌,院子中除了角落里堆放的柴火与砖瓦,更无别的东西——而就在庭院之中,火光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形。

    那是一个年轻的母亲与她的孩子,全身穿着补得密密麻麻的粗布麻衣,跪坐在地上,正剧烈地颤抖着,在他们的面容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神色,两双眸子正惊恐地瞪大,瞧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微微松了口气,走上前两步,将刀插了起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少年张口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

    女人被吓得慌了神,呆呆地看了他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少年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们在屋子里躲好,如果再有人来,你就说我已经问过你们了。”

    说罢,他转过身去,就要往院子外面走,只一瞬间,他只听得身后急促脚步声响,扭头去看,但见适才那在地上全身颤抖的女人,手中竟握着一把磨得飞快的尖刀,如同一只索命的厉鬼,满脸的凶光煞气,对着自己飞扑而来。

    少年的心中陡然一紧,他虽有些功夫,但是却并没有半点防备,再加上距离极近,电光石火之际,他也只能强咬着牙关,举起胳膊挡在了眼前。

    “唰”的一声,女人的尖刀在他的胳膊上割出一道血线,被吓坏了的少年猛地往后一倒,便靠在了墙根处——他盯着眼前疯了似的女人,连连喘着粗气。

    僵持之际,“当”的一声,院门又被踢开,一名与少年同样装束的黑衣人直冲进来——他并不作丝毫的停顿,三两步冲到女人的面前,手中的横刀闪电般划出,犹如砍瓜切菜般轻松熟练。

    “咕咚”一下,女人的尸体栽倒在地上,一阵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黑衣人并不再搭理那孩子,径自走到少年的面前,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发觉并无大碍,便上前抓着他的手腕,道:

    “你在这搞什么鬼?又发你的菩萨心肠了?”

    少年似乎还没从这女人的死中回过神来,给他拉着往屋外走,眼睛却始终离不开身后那抱着母亲的尸身痛哭着的孩子。一直到他被拽出院子,那黑衣人松开了他的手,对他说道:

    “贺大哥这么器重你,小鹿,你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说着话,黑衣人四下瞧了瞧,整个村子已然成了一片火海,四面八方,尽皆是哭喊哀嚎之声——他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少年,转身而去,身形飞快地隐没在了街角处。

    少年名叫小鹿,如果他还记得自己生日的话,上个月刚好是他来到这个世上的第十三年。但是当然,他并不记得,这世上也再没人知道他的生辰——小鹿的爹娘在五年前一场席卷了半个中原的滔天大乱中早已与他失散,而他,也是在层层的瓦砾堆中,被一个叫贺天龙的男人救出来的。

    那是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中年男子,听说也是在战争中失去了他的家园。

    于是,贺天龙带着小鹿,和其他几十个流离失所的逃难之人,一路跋山涉水,最终来到了青州境一处天涯海角的废旧村落里定居下来。

    没人知道这片村子之前叫什么,但是从那以后,很快就传出了“贺家村”的名号——在这远离国都的角落,连年的战乱之下,天下大道,早已荡然无存。

    贺天龙,才是这里的“道”,如果说之前不是,那么在他杀了那个企图从这些可怜的百姓们手中再榨出一点油水的县令之后就一定是了。

    他手握着这里的买卖,很快便收聚了上百号精壮的男丁,收着地盘里的所有居民的税钱,作为报酬,他保证他们的吃穿用度——当然,这些东西的来路也并不正。

    可是,贺天龙从来不对自己地盘上的百姓下手,除非坏了他的规矩。山高皇帝远,更何况,朝廷内忧外患,早已经顾不得这偏安一隅的小地方。

    于是,贺天龙做起了自己的皇上,甚至做的不必当今圣上要差。因为这里似乎是方圆百里最富足的地方,还时不时会遇到其他村落逃难过来的难民。

    当然,贺天龙也有自己的敌人。

    单五爷,是比贺天龙更早在这片土地上扎稳脚跟的地头蛇。与贺天龙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所以他也并没有瞧得起贺天龙。

    他的势力在东山县以南,贺天龙的势力在东山县以北,两个人似乎有自己的默契,尽管这些年一直在不断地扩充地盘,却从来都没有往对方的领地里迈过一步。

    但是,这样的局面到如今却已然难以维持。

    连续两年的大灾荒之下,方圆百里内所有的村落,都已经无法再维持生计——投奔他们两个中的一个,已经是这些村子唯一的出路。

    于是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小村子们一个个全都不复存在,如同昔年那段尘土飞扬的杀伐年代般,上百个盘踞一方的列国将只剩下七名强者,而这七名强者中,最终将有一人扫清天下。

    贺天龙与单五爷都知道,一场彼此间的争斗,终于无法避免。

    说实话,贺天龙并不想打,因为他知道,凭借两个人如今的实力,纵然打赢,他也会元气大伤。相比之下,单五爷似乎就更有些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在贺天龙拼命加强着自己村子的防御的时候,单五爷的爪牙,却已然伸向了贺家村周围的地方。

    如今这处村落,叫做八里村。从这里走到贺家村,只不过是十几里的路程,快的话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能到。

    八里村在两年前,就由村里的几名长老带着,亲自朝贺天龙表示了归顺——因为太近的缘故,贺天龙甚至没有让他们搬地方,而是留在原地,如卫星般替自己的村子遮风避雨,同时每个月保他们全村的吃穿用度。

    可是,现如今,他却得到了消息,整个八里村已经与单五爷串通一气,要做单五爷的内应,替他将贺天龙的人灭得干干净净。

    贺天龙虽不想打,但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忍的。他大手一挥,捶塌了自己的书桌,将腰间的宝刀出鞘,于是,便有了这个夜晚的这场浩劫。

    残夜将尽,东方的天空,已然显露出鬼芒般暝暝的幽光。

    村落之间的械斗,远比想象中凶残得多,虽然只不过是为了弹丸之地的蝇头小利,却和千军万马的两军疆场一般,乃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最终,猝不及防的八里村自还是败了,全村的青壮乡勇,几乎被贺天龙的人杀了个干净。当然,贺家村也为此付出了二三十条人命的代价。

    此刻,就在满地的凝血与伏尸一旁,八里村的男女老幼,全部被看押起来——他们被勒令跪倒在地上,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尽管不断地有人喝令他们闭嘴,但是哭声还是止不住地从人群中传来。

    这群人中的每一个,都在这个噩梦般的夜晚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小鹿也站在这群人的一侧。他或许该和其他人一样拔出刀来,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变得安静一些。但是,他做不到,他连面对着这些人的勇气都没有——他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转过身去,忍着不让自己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对于他所知的所面挂着一双倒悬的虎目。

    这便是贺家村的当家人,贺天龙。

    他并不去看满地的尸体——对他来说,人命早已不是什么关天的大事。他一路策马,来到贺家村众人的面前,翻身跃下。

    早有几名庄丁迎上前去,替他管住马匹,报道:

    “当家的,人全拿住了,这边折了二十来个弟兄。”

    贺天龙并不搭理他,凝着两道眉头,在人群中聚精会神地找了找,直到目光寻到站在一旁的小鹿,才稍稍舒了口气。

    “小波,小鹿!”他操着粗犷而低哑的嗓音唤道。

    两名少年走到他的跟前,一个是小鹿,另一个少年比他大上两三岁,高出半个头,便是那个叫小波的。

    贺家村所有的人中,贺天龙最喜欢的便是他们俩。喜欢小波的理由很简单:这孩子听话,顺从,有能耐,会办事,替他打架杀人,从不手软,就连村里那些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也都对这孩子心服口服。

    而小鹿,却和他恰恰相反,所有的这些优点,他全然都没有,也绝不能独当一面地替他去做什么大事。

    但是,贺天龙对小鹿的喜欢与欣赏,却比小波还要多,在所有人看来,他几乎是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去疼爱的。

    贺天龙冷眼扫过一眼地上的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又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少年。

    “这群人,你们说该怎么办?”

    小波耸了耸肩,冷冷道:“阳奉阴违,变节投敌,自该一个不留地杀了。”

    贺天龙沉沉地“嗯”了一声,又看着小鹿问道:“小鹿,你说呢?”

    小鹿回首,在人群之中,他一眼便能找见那个孩子——就在自己的面前,他的母亲被自己的同伴杀死,此时此刻,那如此弱小的身躯也被捆绑起来,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迷茫而无助。

    “他们……不能杀了。”小鹿咬着牙道。

    一旁的小波只是一声冷笑,当然,他早就料到小鹿的答案——他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贺当家会这么重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

    贺天龙点了点头,道:“为何?”

    “因为……”小鹿沉默片刻,寻找着能说服贺天龙的理由,“因为他们都是些老幼病残之辈,真正有危险的人,不是已经都战死了吗?”

    贺天龙点了点头,又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这群人。

    “那依着你,如何处置他们?”

    “就将他们留在这里吧,贺大哥。想必经了此事,他们也绝不敢再怎么样了。”

    贺天龙又点了点头,道:“好。”

    说着话,他伸手握住缰绳,将那匹马牵了过来,看着小鹿道:“教你骑马,你还会吗?”

    “大概还会。”

    “那你骑着这匹马,先回村里去。”

    小鹿愣了一下,硕大的眸子望向贺天龙。

    “贺大哥,那你呢?”

    贺天龙面无表情,道:“这边的事情,我自还要处理一下,你累了一夜,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贺天龙伸出粗壮的臂膀,在小鹿瘦弱的腰间一揽,便将他整个人架了起来。他将小鹿放在马背上,又道:“听话,快走吧。”

    然后,贺天龙伸出一只大手,在那马屁股上狠狠地一拍,一声嘶鸣,小鹿便被那匹马载着,朝前面奔了出去。

    他回头去看,只看到贺天龙一张冷峻而无表情的面庞。

    他目送着小鹿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当家的,这批人……就放回去了?”一个黑衣人问道。

    贺天龙伸出手,刮了刮自己颌下虬髯,眼睛中缓缓露出坚毅决绝的神情。

    “一个不留,杀。”他一字一顿道。

    说罢,他背负着双手,将那影壁似的庞大身躯转了过去。他向前踱步,迈上低矮的土丘,对着东方那朦胧的初升的太阳,将自己的双眼眯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并不是一个多残暴的人,但是能做到今天这一步,他必定有自己的手腕。

    小鹿说的或许不错,这些人不过是些老幼病残,即使他们活着,也不会再对自己和村子构成任何威胁。但是,如果不杀他们,无异于告诉所有其他的村庄——背叛自己的代价,乃是如此之小。

    杀鸡儆猴,这种情况,贺天龙绝不会心慈手软。

    “当家的,何必去问小鹿的意思?”小波站在他身后,忍不住问道——他知道,贺天龙一定清楚小鹿的答案,也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贺天龙也还是会杀掉这群人。

    贺天龙缓缓出了口气,沉吟良久,道: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希望他能换一个答案,那样的话,他就真正成长了。可有时候,我又害怕他改变。”

    “小波,小鹿那孩子和你不一样的。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

    “你可以不明白。但是你该看得见才是。”

    贺天龙说着话,将眼睛睁开,他的表情凝固,沉峻如始皇帝陵中的兵马俑,唯有双手微微地颤抖。

    那个此刻在马背上飞驰着的少年,本该与他们一样的。他们一样是这个糟糕时代里那群在泥土中挣扎着的最底层的人们。

    这里的人们,在这片肮脏恶臭的沼泽中摸爬滚打,只为了求得一点呼吸的空间。他们的眼睛永远都往高处望着,望着那些飞在天上的、坐在云上的人们。没出息的,便如同彘狗一般张大嘴巴祈求着他们大发慈悲地丢下些尚且能吃的垃圾,在这泥潭中苟且偷生;有出息的,便踩着别人的身体试图从这泥土中爬出来,发誓自己有一天要爬到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上。

    但小鹿不同,小鹿在这泥巴里陷得比他们都更深,但是,他的眼睛却从来都不在天上。

    他的眼睛,在周围那千千万万同样陷在泥土中的人们上面。他要做的,是将他们所有人都拉上来。

    贺天龙明白他,也明白这样的少年在这时代是多么的绝无仅有。所以,哪怕小鹿从不能像小波一样,出色地完成什么任务,他也还是把他带在身边。

    他所担心的只有一点,便是他在拉出别人之前,自己就先在这片泥沼之中溺亡了。

新书推荐: 原来我是电竞大佬的白月光 牵住我的手 [JOJO]鸠占鹊巢 就当我日行一善 向晚行止 别误会 雪融夏至 绿玫瑰的盛开 纸窗户 钟情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