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慢些，我又不和你抢。”阿绣盈盈浅笑，看着小鹿将整盘饭菜囫囵吞下，又将自己盘里的一张饼子递给他，“这一块你也吃了吧。”

    小鹿实在是饿坏了，顾不上回话，便将饼撕开一半，刚要送到嘴边，又抬头看了看阿绣，问道：“阿绣姐，你吃饱了吗？”

    阿绣噗嗤一下乐出声来，道：“吃饱了——你都吃了吧！”

    小鹿“嗯”了一声，便又狼吞虎咽地将饼子塞下去。二人坐在窗边的位置，恰一阵清风拂过，夹杂着阿绣身上少女的体香，吹到小鹿的鼻息中。

    这熟悉而眷恋的香气让他精神一振，抬起头看着阿绣，一晌心神迷醉，目光迷离。

    “有什么想对我讲的吗？”阿绣看着小鹿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

    小鹿咽了口唾沫，头脑中本已想过无数次，要当面叉着腰好好地质问阿绣，昨天究竟陪谁吃饭，又为什么不来找自己——此际被问到头上，却忽然觉得这话全无道理，嗫嚅了一阵，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昨天没陪你吃饭，是不是不开心了？”阿绣似能看穿他的心思，嫣然问道。

    “我……我才没有。”小鹿脸一红，矢口否认。

    “哦？是吗？”阿绣耸了耸肩，道，“那这么说，我们小鹿大度得很咯？”

    “嗯……是了！”小鹿亏心地点了点头。

    “好——这样的话，以后我都不用陪你吃饭啦？”

    “不行！”小鹿一下子涨紫了脸，急得额头冒汗，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阿绣姐，这样不行！”

    阿绣咯咯地笑着，从怀中掏出绣帕，替他搌去额头的汗珠，道：“还是个小朋友嘛——我逗你玩的，有空的话，我自会陪你吃饭。”

    小鹿还是没能问出来昨天与她吃饭的那少年究竟是谁，但是心里却停不下来地想着他的样子——尽管只是慌乱间的匆匆一瞥，但他还是能记得住，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白得并不输给一旁的阿绣，两道眉如剑锋，一双眸子孤傲而闪耀，整个脸庞与做派，透露出一种超出他的年龄该有的冷漠与孤僻。

    他并不想承认，但那的确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并由内而外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忧郁和厌世。

    他没办法再多想下去，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眼睛里射出刀子般锐利的目光，并不需要多敏锐的嗅觉，便能察觉到这目光中的敌意。

    那目光同样来自于一个极英俊的少年，大约二十多岁年纪，身材修长挺拔，身穿一袭白衣，背负长剑——那似乎是赤仁阁里的风云人物，来往弟子纷纷侧目瞧他，而他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小鹿。

    “阿绣姐……那人是谁？”小鹿给他看的发毛，忍不住问。

    阿绣扭头看了一眼，蹙了蹙眉，道：“他嘛——是你一坛的师兄，和你一样的小孩子罢了。”

    小鹿发愣，不明白这么大的人怎么也会是小孩子，阿绣却已将盘碗敛在一起，笑道：“吃好了吗？我带着你在门派里转转吧？”

    “好！”小鹿听到此处便来了精神，什么师兄师弟全部扔到一旁，一下子弹了起来，道：“阿绣姐，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讲！”

    “好呀，那你好好的给我讲。”

    两人说说笑笑走出伙房，空留下身后的少年气炸肺管，两道墨染般的剑眉拧到一处，眼睛中喷出火来。

    虽然尚且还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但小鹿并非全不明白那愠怒的目光出自什么缘由。和阿绣走的一路，他都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被小孩子那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和占有欲充盈着头脑。

    这样的曼妙感觉，终结于下午的互搏修炼场上——墨生已然离开门派执行任务，而负责二坛修炼的几位师兄师姊中，适才那少年赫然在列。

    “如二坛主所说，即日起，便是由我们几个带着你们修炼了。”他朝前迈了一步，本就出众的形貌，加之清朗有力的声音，登时吸引了弟子们的目光，“你们众人，可有不愿意的？”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女孩子开心地跳了起来，笑靥如花，花痴般答道：“云间师哥，我们愿意——愿意极了！”

    “哼……”小鹿听见身旁的几个少年轻轻地冷哼一声，满脸的不悦却又说不出什么。

    云间微微一笑，耸了耸肩，道：“那么，还按照之前的组队，各自找到地方，开始修炼吧。”

    说罢此话，他的眸子忽然如刀子般锐利，穿过人群，精准的落在了小鹿的身上。

    “新来的那个——我陪你练。”

    话一出唇，小鹿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他能感受到周围投来各样的目光——有少女们的嫉妒，少年们的同情与不明所以，还有不远处满福那幸灾乐祸的嘴脸。

    “要……怎么练？”

    “用一切学过的招式，和我对打。”云间说着，已一跃到他身前，“不准下死手，也不准攻击要害，除此之外，再无规矩。”

    小鹿看着他带着杀气的眼神，攥了攥自己的拳头。他不知道云间是什么程度，但是可以确定自己一定比他差的太多。

    越是如此，他的身体便越充斥着力量——更何况他明白，这场没有来的战斗的原因是他心心念念的阿绣姐。尽管他并没有任何招式，有的只是十三岁少年的热血和勇气。

    “那么……来打吧！”

    不必说云间内外修为水平如何，只凭着八尺身形，一双长臂，小鹿便无半分办法。

    “唰”的一声，那贯着力量打来的一拳来不及碰到云间，自己的肩头便被他拂上一掌。小鹿一连倒退几步，但觉得肩膀骨痛欲裂，强咬着牙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云间一声冷笑，一振衣袖，看着小鹿那轻蔑的眼神中，写满了“这点本事的话，还是离阿绣远点”。

    小鹿愤愤地出了两口气，甩了甩自己的胳膊，一个箭步又往前窜出。

    他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云间，但这差距依然比他想的要大得多。尽管云间已经用带着杀气的眼神看着自己，但是他并没有拿出多认真的态度来，而是用一种猫捉老鼠的姿态轻描淡写地戏弄着小鹿。

    尽管如此，小鹿依旧碰不到他分毫。

    小鹿并非不会打架的雏鸟，在贺家村的时候，他虽从不杀人，但是大打出手却是家常便饭，也因此练就了不少的技巧——然而此刻，他用尽了浑身解数，在云间看来似乎都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几乎不用什么力气，便能够一一化解。

    小鹿挫伤了肩膀，摔破了膝盖，胳膊和腿上的衣衫都破了口子，往外渗着鲜血。

    “咚”的一声，他又被摔了出去，压在自己的脚踝上，一瞬间痛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小鬼，受不住了就告诉我，别硬撑着。”连云间都有些惊诧于小鹿的顽强，本只是想给他个教训，现在却有些担心事情闹大了。

    “再来！”小鹿连血带汗地抹了把脸，再度冲了过来。

    如果说最开始昂扬的斗志是出于阿绣，那么到了此时此刻，让小鹿越挫越勇的，便完完全全是他绝不服输的意志力了。

    他脑子里想的是死在自己怀里的贺天龙，是自己在他坟前许下的承诺，是天下千千万万等着自己去拯救的百姓——所有这些让他忘记身上的疼痛，让他紧咬着牙关一下又一下地往前冲着。他并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自己今天就算被打死，也绝不会说出来认输两个字。

    “能够打到他一下，便算是胜利了！”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

    其余各坛修炼得差不多，便由坛主带着前往大殿，进行点评与讲道。二坛这面群龙无首，几位师兄师姊不过稍加讲解，便原地解散了——这个时候，小鹿这面的动静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说小鬼，已经到时辰了——今天就练到这吧。”云间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不由得有些头疼。

    小鹿摇了摇头，道：“我还没认输呢，不能停。”

    前来围观的二坛弟子们似乎也分成了两个阵营，一面是在给云间鼓劲助威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一面是期待着云间出丑却又没抱多大希望的少年们。

    人越多越难以收场，云间也并非是那种故意输给小鹿而了结事情的性格——于是，就在傍晚的斜阳里，在二三十双睽睽目光下，已经伤痕累累的小鹿如一条发疯的恶犬，一次又一次挥拳冲上去，一次又一次被击倒在尘埃里。

    原本正常的修炼呈现出悲壮的意味来，大家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但都渐渐屏住了呼吸。欢呼的人不再欢呼，高喊的人也不再高喊，所有人都开始为小鹿捏了把汗。

    终于，再他踉跄着再一次冲上去的时候，一个身影落在了他和云间之间，一把压住了小鹿的肩头。

    那是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约莫二十四五岁，脸上络腮虬髯，目光如炬，长得英姿飒爽，孔武端正——他是三坛弟子中的佼佼者，名叫紫阳，负责二坛修炼的人中，也有他一个。

    “够了，小鬼。”紫阳操着浑厚的声音道，接着又转向云间，“云间，一个没练过的小鬼，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云间总算等来了台阶，立刻收了势，道：“是他自己不肯停手的。”

    紫阳不再多说，便随云间一道往外走了。围观的弟子们彼此交头接耳，打探着小鹿的身份，也都各自散去。

    小鹿适才全凭一口气顶着，此际但觉全身剧痛难忍，如同钢钉攒心，身形摇摇晃晃，便要跌倒在地。

    他没倒下去，而是靠在了什么人的身上——紧接着，耳畔便响起来一个声音。

    “你小子可以啊，我倒是小瞧你了。”

    扭头去看，却发现子乙正撑着自己，同寝的子甲、比贤等人也都聚在身边。

    “还可以走吗？”

    “得了，我们几个将他抬回去吧，又不像满福你那么重。”

    说着话，几个人七手八脚，便将小鹿抬了起来——每一双望向小鹿的目光，都不再有早上那般的轻视和敌意，似乎只是半天的时间，他们便全都换了个人。

    “原来……这才是这里的‘格’吗……”小鹿想起子乙早上说的话，这忽如其来的认可，一下子扫清了他周身的痛楚。

    “云间那家伙就是那样的——倘若小涛哥在，说什么也不会让他欺负我们二坛的人。”

    几人将小鹿搭在床上，围坐在他身边，依旧忿忿不平地发着牢骚。

    小鹿痛得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从他们的话中，也大概听得明白——赤仁阁四个坛间的关系颇为微妙，尤其是男孩子间，总少不了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云间作为一坛乃至整个门派弟子中的佼佼者，行事向来高调张扬，加上他又是风流倜傥的情圣，早被其他的少年看不惯了。

    然而，论及本领，却又没有人能不服云间。在江涛战死之后，整个二坛并没有谁能再与他一较高下——因为这个原因，小鹿今天的一战变更意味非凡。

    “想不到，你小子还有点骨气，被揍成那样了还不认输。”满福嘿嘿一笑，道，“昨晚的事情是我不好，以后，你便好好地在这寝馆待着吧。”

    “但你的本事还得好好练就是了。”赵左臣补充道，“总不能每次都被揍的那么惨。”

    小鹿听着，微微苦笑了下——此刻的他，远比谁都知道自己要加倍努力地去磨炼本领。

    子乙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直起了身，煞有介事道：“说来……你也可以在阿绣身上下下功夫——云间那家伙已在她身上吃了两年的瘪，你小子长得也不差，要是能搞定阿绣，倒也算……”

    话未说完，外面一阵叩门声音响起。子乙住了声，站起来抖抖衣服，自去开门。

    不多时，他又回转屋子，带着满脸的坏笑，问小鹿道：“小鹿，你可还能走路吗？”

    “能走，怎么了？”小鹿忍着疼痛，将身体撑了起来。

    “巧了不是——快出门去，你的阿绣姐要担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