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不愉快并非偶然，小鹿从早上赵左臣和子甲对自己有些厌恶的目光中便明白了这一点。

    “走吧，去修炼了——满福，好了没有？”子乙站在院子里，并不去看站在他身边的小鹿，而是望着门口急匆匆换鞋的胖大身躯。

    “来了！”满福边说着，两步跑了过来，及至到小鹿跟前，忽然如失去平衡一般，“咚”地一声将毫无防备的后者撞出一个趔趄。

    小鹿扭过头去，登时拳头握紧，额头上青筋暴起。满福满脸地不屑，耸了耸肩，道：“起猛了，站不稳——我们走吧？”

    昨夜之后，小鹿便知道自己学的那点本领什么都算不上，也绝不是这胖子的对手，但他的脾气向来如此，又被满福这副嘴脸气得忍无可忍，当下叫了一声，抡着拳头便又朝着满福砸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小鹿的拳头被凭空攥住，转身的并不是满福，而是子乙。

    他未说话，但严酷而冷漠的目光却如同一把刀子射向小鹿的眼睛——他被抓住的拳头在空中抖了几下而不能移动分毫，满心的委屈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这泪水被其他人看在眼里，化成了嘲笑与叹息。

    “师父怎么会收下这样没用的爱哭鬼？”

    “这样的人，居然睡在小涛哥的位置上。”

    “赤仁阁不需要你这种人，我们这间寝馆更不需要。你不如自己去找掌门，回家找你爹娘去吧。”

    小鹿只觉得头脑嗡嗡乱响，拼了命地想忍住眼泪，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却丝毫无济于事。两条断线的珍珠，将他胸前的青衿打湿。

    “行了——你们先去吧。”子乙扭过头，制止了恶语相加的满福和赵左臣，“我与他讲两句话便去。”

    子甲耸了耸肩，带着余下的几人往外走。比贤似有些关切地看了小鹿一眼，被赵左臣一拉，也踉跄着跟着出去了。

    “你听好了，小鹿。”子乙这样说着，轻轻将手放下，“这些话阿绣也许没有对你讲过，但是你必须知道。”

    “赤仁阁不是谁都能进的地方。三大门派，几百家分堂，赤仁阁是最强的一处——这不仅是因为掌门与坛主们的本事，更因为每个弟子的能耐。

    “你的本事并不配呆在这里，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收下你，但他该有自己的理由——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格’，此处的格，便是勇气、不屈与赤诚。”子乙说着，耸了耸肩，“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败类——但是，在这处寝馆里，决不能有一个败类。”

    “所以，你也许真的该想好，这个地方究竟适不适合你。”

    小鹿抹了把眼泪，往前两步，道：“为何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便要如此对我？”

    “我告诉过你了，因为我们觉得你不配。”子乙这样说着，已经开始往前走去，又缓缓地回过头，“对了，你睡的那个位置，还有你昨天碰的那把剑，本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他叫江涛，我们都叫他小涛哥。”子乙蹙了蹙眉头，长长舒了口气，“他是赤仁阁本领最好的师兄之一，在上个月刚死了。”

    “为了救我们而死的。”

    子乙补充了一句，然后绑好自己的发髻，转身出门。小鹿一个人留在当院，身躯依然在因为哭泣而颤抖着，两双眸子闪烁出的光芒，却已变得坚毅起来。

    “勇气，不屈，与赤诚……”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小鹿想起了自己的“格”，那个他几年来始终记挂在心中的，让他坚定地来到这个新世界的志向。

    “小鹿，”他对自己说道，“永远记得你对贺大哥许下的誓言。”

    多年后回想起第一次站在青松台的那个早上，一切还是如梦幻一般。小鹿记得自己急匆匆地一个人跑着，穿过并不熟悉的亭台楼阁，又在那偌大的广场上紧张的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一坛。

    他来的已经并不算早，那些陌生而冷峻的面孔看着他像没头苍蝇一般东张西望，乱找乱撞着。

    终于在一个方阵的前列，他见到了二坛主墨生的影子。后者倒负着双手，闭着双目，气定神闲地等待着弟子们在自己的面前集结完毕。

    小鹿气喘吁吁地凑过去，却并不知晓自己该站的位置，不过找了处空地站住——他看到其他的弟子纷纷在窝腰压腿，舒活筋骨，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做了起来，只不过一双眼睛还在广场上四处搜寻着阿绣的影子。

    当然，他并没有找到阿绣，望穿双眼，换来的是冰冷的一声训斥。

    “你是新来的弟子吧？”他扭头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高大少年，“压腿的时候要专心些，不要东张西望的。”

    那个人讲完，径自在队列中继续巡视起来。小鹿咋了咋舌，只得继续照猫画虎地进行着热身准备。

    “修炼开始前，有件事要和大家讲明。”台上的墨生等弟子陆续到齐，张口说道，“掌门昨日委派任务给我，今日午时，我便要出发——是以从今日下午的互搏开始，我便无法再带领大家修炼。”

    他振了振衣袖，捋了捋自己颌下墨髯，继道：“届时起，将由掌门委派几位修为上乘的弟子，替我负责各位的修炼——柳木堂之仇未报，还望各位日益精进，切莫懈怠，待我回来之时，还要考察你们的成果。”

    他说着话，缓缓踱了两步，然后从腰间连带剑鞘一同摘下了自己的宝剑。

    “那么，诸位按照自己的进度，开始修炼吧。”

    众人听罢，纷纷拉开些距离，便抽出自己的兵刃，开始修炼起来。墨生走下台去，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不知所措的小鹿面前。

    “小鹿……昨天晚上，过得可还好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而温和。

    小鹿怔了一下，他不会撒谎，但却更不会做背后告状的事情。

    “好……好着呢。”他还是这样说道。

    墨生似乎看穿小鹿的谎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道：“那么，可准备好开始修炼了？”

    “准备好了！”小鹿这次回答得坚决得多。

    “好。”墨生点了点头，撤开两步，道，“将你的剑拔出来，像我这般握在手中。”

    小鹿如言照做，拔出自己的童子剑。

    “现在，感受这柄剑在你手中的重量，然后闭上眼睛，一面听我说，一面想象着这柄剑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小鹿点了点头，闭上双眼。

    “武道修为，大体有外家身法与内家心法两个最重要的部分——你学的越深，这二者的关系便越密切。”墨生缓缓用儒雅的学士般的口吻讲道，“但在开始阶段，你能触碰到的只是外家身法。”

    “这其中又分为本境与术境。所谓本境，便是你肌肉、筋骨的强弱，以决定你的力气、速度等素质；所谓术境，则是你学习的招式、积累的经验以及头脑的反应。这二者都需要大量的修炼才能精进，而每日早上的修炼，便以术境的修行为主。”

    小鹿似懂非懂，看着周围的弟子们个个练得虎虎生风，压不住迫切的心情，道：“那么，二坛主伯伯，我现在该练什么？”

    墨生笑了笑，道：“练这个。”

    说着话，他将剑引在身后，然后闪电般向前一跃，猛地刺出一剑。

    “就这样？”小鹿微微发怔，相比起周围人复杂而华丽的招式，这动作似乎显得过于简单而无趣。

    “这是刺剑，乃是所有剑招中最基础而重要的动作。”墨生并未直接作答，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小鹿啧了啧舌，学着墨生的样子退了两步，拉起袍袖，往前一跃，同时一剑刺出。

    “第一步要大，第二步要快——瞄准一个方向刺出去，不要迟疑。”

    墨生说着，又将动作放慢，为小鹿演示了一遍。

    小鹿点了点头，又重头做了一遍。墨生为他矫正了几次动作，站到一旁负手看了一阵，道：“不错——就这样去练。”

    说罢，他缓缓转身，便去巡视其他弟子。小鹿揩了揩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珠，出了口气，打起精神继续练起来。

    昔日在贺家村随贺天龙练刀法的时候，他当然也练过这些最基本的招式动作，但是今时并非往日——如今的小鹿已经见到了太多厉害的人物，他对于江湖、对于赤仁阁有种并无根据的幻想，总觉得此处的人物个个都如神仙一般，修炼所用的方法，也绝不该再是之前的那种笨办法，而该是有什么能一步登天的诀窍。

    他并不怕吃苦，也做好了吃苦的决心——但是，他靠着吃苦的修炼，用了五年的时间却发现自己还是这样弱，现如今如果一切如前，他不知道再这样练下去，何时才能强到去拯救他人。

    墨生似乎遗忘了小鹿，从他身边走过几次，除了偶尔停下来看看之外，并无什么别的话讲。

    周围的少年少女一个个练得生龙活虎，小鹿的目光中光芒渐渐隐退——他脚下的步伐变得迟缓，眼睛也被渐渐升起的日头晒得发昏，屡次充满期待地望着墨生，换来的不过是他捋着胡须地点点头。

    “二坛主伯伯，可以练别的了吧？”

    在数到第二百八十一次的时候，小鹿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墨生走过自己身边，朝他抱怨道。

    “做一遍让我看看。”墨生停住脚步，脸上还带着和善的微笑。

    小鹿耸了耸肩，刺出一剑。

    “还不行呢，刺得不够准，不够快。”

    “那要练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小鹿揩了把汗，语气有些不耐烦。

    墨生不疾不徐，缓缓抽出自己的宝剑，然后从地上拾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交到小鹿手中。

    “拿着，不要动，我给你看。”

    小鹿接过这片两寸宽的细小树叶，有些莫名所以地擎在手中。他正想开口去问，却觉得一阵劲风扑面——墨生在眨眼之间，已然挺剑刺来，又收剑退回，整个动作迅如疾风，小鹿竟来不及看清楚。

    “这……”他将树叶拿下来，又抬起头看看墨生，惊诧地张开嘴巴。

    适才那把剑毫无疑问已穿过树叶，却并未将它切断，而是刚好刺穿叶脉，在本就细小的树叶上留下了一个孔洞。

    “等你练到这个程度，便可以学下一个动作了。”

    小鹿点了点头，将树叶放到地上，一句话也不再说，而是直接开始了练习。墨生又端详了一阵，缓缓点了点头，又向前走去了。

    时间过得并不显得那样慢了，小鹿也再一次知道自己还差得太远——哪怕只是刺剑这样简单基本的动作，他也做得远远不够好。

    他于是就这样一趟又一趟地练着，周围的弟子们一招又一招地精进，他却不再有半分留意，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手中那一柄三尺剑上——日到正午，蝉鸣四起，不知不觉，他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

    等他渐渐发觉自己的空间变大，才恍然注意到大半的弟子都已结束修炼而去吃饭了——从昨晚便没吃饭，他的肚子自然早已咕咕作响，却依然在一剑又一剑地刺着。

    “好了，小鹿——快去吃饭吧。”墨生走过来唤他。

    “不忙，二坛主伯伯，我再练一会。”

    “去吃饭吧。”过了一盏茶，他又过来道。

    “我再练一会。”

    “你看，那边有人在等着你呢。”

    小鹿愣了一下，擦了把汗，扭头去看，却见到一袭白衣的阿绣，竟真的在不远处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那本就被炎热的天气炙烤得昏昏沉沉的一颗心便骤然膨胀起来，眼前一阵阵发懵。

    “那……那我便先去吃饭了？”

    墨生微笑，点了点头，道：“要好好吃饭，等我回来，再检查你修炼的成果。”

    少年“嗯”了一声，插起自己的剑，撒腿便狂奔出去。那声在心里憋了许久的“阿绣姐”，不等他跑到跟前便大声地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