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疑

    卯时,朝日还藏在浓雾之后,天光昏暗。

    窗外有鸟雀叽喳鸣叫,谢凌川半睁开眼,小心撑起身子。身侧人睡得正熟,他淡淡看了一眼,披上外袍,步出屋。

    “王爷。”候在门外的杜嬷嬷正昏昏欲睡,看见他出来忙低声问候,“王妃……”

    “她昨夜睡得晚,莫要搅扰。”谢凌川交待道。

    杜嬷嬷连声应是,面上浮现了然的暧昧笑意。

    谢凌川知她误会,欲张口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作罢。

    他未等那人一同用早膳,匆匆洗漱过便直奔衙门,背影隐入浓重雾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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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早市,两街人声沸腾。

    清晨,熹微日光洒在铺子沾着露珠的瓜果上,圈出柔和光晕。挑着担子沿街逛荡的小贩们朗声叫卖着自家货品,间或掺杂人们还价的话语,一片祥和。

    “大人,就是那处茶肆。”

    谢凌川和一总旗身着常服行走在市井间,朝街边一不起眼的小茶肆看去。

    “我查过了,”那总旗小心道,“这家茶坊的老板娘是那江苏巡抚往年在京城的老相好,多少知道些底细,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谢凌川挑眉问:“这也能查出来?”

    总旗面上现出暧昧的笑容,低声道:“王爷先前在边疆不知道,凡是在京中待过的官员,有几个相好不是稀奇事,那些个外室彼此之间也都认识。我这也是赶巧……”

    谢凌川没有继续听他讲完,抬步朝茶肆走去,总旗连忙跟上。

    “掌柜的,来壶茶。”他走至柜前道。

    “什么茶?”那女子正埋头理账,冷淡道。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总旗连忙挤到前面嚷道:“最好的!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茶拿出来!”

    谢凌川垂眸看了他一眼。总旗佝着腰,面上挂笑道:“我请您。小人一点心意,还望大人赏几分薄面。”

    谢凌川嘴角挂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如此,便多谢王兄。”

    掌柜却是爱答不理,丢下一句“等着”便起身去沏茶。

    “态度这般恶劣,难怪生意冷清。”王总旗小声嘟囔。

    谢凌川笑而不语,半晌,突然扬声道:“我听闻沈大人近日正在京中述职。”

    “沈大人?”王总旗反应极快,接话道:“大人说的可是江苏巡抚沈知州?”

    那正坐在一旁沏茶的女子闻言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落入谢凌川眼中。

    “正是,我多年前有幸拜会沈大人,不知今年……”

    “大人有所不知……”王总旗刻意放轻声音,果不其然,那女子没忍住抬头看来。

    “是嘛。”谢凌川故作惊讶,唏嘘道:“那可真是……”

    茶沏好了。掌柜亲自将茶端上,屈身将茶盏一一布好,又拿着托盘立起身。

    她没有立刻走开,踌躇片刻,问道:“你们认识沈知州?”

    谢凌川未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掌柜认识?”

    那女子何其敏锐,立刻反应过来眼前两位非寻常茶客,转身欲走,匆忙间衣袖带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洒落在地。

    谢凌川立起身道:“封氏,他死了。”

    封氏僵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喃喃道:“死了?”

    “五日前巡抚大人进京述职,死在驿站中。”谢凌川道。

    “……”一片寂静中,封氏突然嗤笑一声,道:“死了也好。”

    她始终以背影示人,旁人辨不清其悲喜。谢凌川皱起眉,拦住一旁张口欲言的王总旗。

    “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封氏转过身,面带嘲弄:“可是有人同你们说我是他的外室?”

    王总旗双颊微微抽动,愣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我不是。”女子眼神冷下来,一字一顿道:“多年前,我与他便再无瓜葛。”

    “我无可奉告,两位请回吧。”

    “我等也只是奉公行事。”谢凌川开口道:“你同他之间的渊源同我等并无干系,只需掌柜能将你知道的告知官府。如此,也算是做个了断。”

    封氏冷冷注视着他,片刻道:“好,做个了断。”

    她关上店门,又领着二人去往内院。

    “二位留步。”她在院里道,自去屋内拿出一个木匣。

    “这是他留在我这的全部东西,大人随意。”

    谢凌川掀开做工粗糙的木匣,里面无非是簪子与胭脂之类一些女儿家的玩意,看起来并无特殊。他细细察看一番,并未有发现。

    “掌柜信佛?”谢凌川注意到她腕上的绿檀木串,状似不经意问道。

    “这……”封氏有一瞬犹豫,还是道:“这也是他多年前送我的,只是我这么多年也戴习惯了,便没有摘下来。”

    “你是说巡抚大人信佛?”谢凌川问。

    “信不信我倒是不知道,只是前些年有段时间他常去寺中祈福。”封氏如实回答。

    又是寺庙……谢凌川心生犹疑,冒昧道:“实在抱歉,可否让我一观?”

    封氏爽快将其摘下,递给他。

    那串子被盘得光泽饱满,可见确实经常被人佩戴。谢凌川细细拨过木珠,捻过其中一粒时动作一顿,在极不显眼的地方刻着“韶光”二字。

    是韶光寺的物件。

    一瞬,有一角白袍在他脑海中飘动。仅凭此物尚不能断论,可接连两案都牵扯到那人身上,着实让人生疑。

    “大人,可是有发现?”王总旗凑上来问。

    谢凌川将手串收好,若无其事道:“无事。”

    他将那绿檀木手串递还给封氏,将离之际,又转过身道:“人既已去,无论是挂怀还是怨恨都已无济于事。木串越盘越新,人却已成往事,掌柜还需向前看。”

    封氏面上怔愣,随即敛眸隐去情绪,道:“大人所言极是。”

    年少时的爱憎别离,封存于心中多年的怨怼与希冀,随着传来的那人死讯,蓦地没了寄托。

    也许再过几年,所有都将慢慢随风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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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光寺内,香客众多。

    顾江蓠趁人不备,绕过烟雾缭绕的大殿,踏入后间禅房。僧人们大多正在接客,后室寂然无声。

    她站在一闪木门前,犹豫片刻,还是闪身进入空净的禅室。顾江蓠知道每日此时那人都在宫中为圣上诵经,故而无所忌惮。

    她心中有疑惑,欲自寻答案。

    空净的禅室无他本人准允,向来不许人随意进出。禅室的茶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样子他有些时日未归。

    其间摆设无甚特别,案台一张,草垫几只,经文数卷。只是一间小屋隐隐飘着檀木香气,那是经年累月的熏染所留。

    顾江蓠幼时心情不畅之际,便会溜进这间禅室。她往往会跪坐在草垫上,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听对面的人为她诵读心经。

    晦涩古板的经文并不能为小江蓠理解,只是空净声似清泉,空灵通透,好像再大的烦忧落入此中,都会消弥欲无形,再难寻迹。

    可她长大之后,心性难静,便极少来此间听其论经。空净亦从圣命,久居宫中。

    那般温和似清风的一个人,又怎会卷入轰动京城的命案?

    顾江蓠不敢深想,也许一切只是巧合。可她难掩心中不安,立在禅室正中,情怯而无措。

    架上的竹简被养护得很好,岁月的风尘未能在其上留下痕迹。她随手拣起一卷,轻抚经文,好似如此便能回到从前。

    可正当她欲将其放回时,架上一个橡木盒子的一角映入她的眼帘。

    那盒子放的位置极为隐蔽,若非她恰拿起这卷竹简,绝无发现的可能。可主人似乎也无刻意隐藏的意愿,但凡有人搜查,轻易便可寻到。

    不要碰,有人在她耳边轻语。

    顾江蓠目光怔然,鬼使神差还是伸手将其拿出。

    那木盒上不沾一点灰尘,显然常经主人手。

    她犹豫片刻,掀开盒盖,指尖不明显地颤抖。

    是一块玉佩。

    顾江蓠心神大荡,呼吸几乎停滞。

    那玉佩中间刻着一尊药师佛,同先前谢凌川的那块几乎别无二致,只是人骨不再。

    她颤手将玉佩翻到背面,一个“净”字赫然现于人眼前。

    顾江蓠垂着头,神色难辨,有一只手紧攥她的心脏,她如坠冰窟。

    “吱呀——”虚掩的寺门忽地被推开,顾江蓠慌忙将玉佩握于手中。

    空净不知何时归来,站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

    “江蓠?”

    顾江蓠心中一惊,面上强挤出笑容,装作若无其事道:“师兄去哪了?我找了许久,都未寻到。”

    “方从宫中归来。”空净道,目光落在桌上的木盒上。

    她连忙道:“方才在书架上看到的。这是什么好东西,师兄藏得这般深?”

    “江蓠,”空净面上少有的未见笑意,语气冷然,“放下。”

    顾江蓠面上一愣,忽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她忍住心头委屈,将手中玉佩放回去,抬头笑道:“师兄生气了?”

    她走近那人,嗔道:“不知此物这般重要,师兄莫怪我。”

    空净无言,转身离去。

    顾江蓠连忙跟上。她本就是个受不住气的性子,接二连三地被冷落,脾气也上来了。

    “空净,那玉佩是什么稀罕物件,值得你跟我生这么大的气?”

    空净猛地顿住步子,回过身来,冷声道:“你既已出嫁,看在定北王府的面上,行事也该有些分寸。”

    空净比她大三岁,同她在寺中一齐长大,二人说是亲兄妹也不为过,如今竟因一块莫名其妙的玉佩,冲她说出这种话。

    陡生的愤懑与先前的忐忑不安一齐爆发,顾江蓠眼角泛红,冲他喊道:“是了,我既已出嫁,便被划为定北王府的人。你如今可算找出由头把我赶出寺了!”

    话音落地,她不待空净开口,将他撞开,径直冲出后室。

    四周有僧人看见她,纷纷冲她招呼。顾江蓠一概装作不闻,脚下步履匆忙,不愿让他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

    她闷头行走在巷子中,思绪纷飞,既怨空净冷血,又畏突生的变化。

    韶光寺是她第一个家,是落叶漂泊于世间许久,种下的根。她在这里待了将近十年,早将寺中师兄弟视为亲人,旁人辱骂其一句,她也是不愿的。

    她历经万难来到此处,又怎愿有人毁掉她的家。

    忽而,利器破空的微弱声响被她捕捉。顾江蓠讯速旋身,回头看去。

    一只泛着银光的冷箭刺入她原先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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