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漫漫静静的看着他。
对方亦安静的看着她。
忽的，那人一笑，“婉婉，几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好看了！“
飞白怒喝，“放肆！哪里来的狂徒，竟敢直呼皇后殿下闺名！“
弓剑再次相交，发出响亮的金革之声。
陈漫漫忙制止，“慢着，别打了。”
那人耸肩，“婉婉，我可是叫了你乳名好些年，怎的如今不能叫了？“
陈漫漫觉得此人十分有趣，很是鲜活，和宫里所接触之人大相径庭，她趴在窗框上莞尔一笑。
“请问，你是哪位？“
那人明显一愣，他向前走了半步，距陈漫漫更近了些，飞白立刻拔剑欲阻，被陈漫漫制止。
“无妨。“
他若想杀陈漫漫二人，早就得手了，也不必此时在这儿费口舌。
陈漫漫双眼澄澈，此时眸间映着星光，正一瞬不瞬的打量着他。
那人不知怎的，面色一凝，问道，“你怎么了？可是中了毒？“
陈漫漫想了想，“是不是中毒不知道，就是差点淹死在湖里，醒来后就忘了前尘往事，也算是焕然一新了。”
“全然忘了？连我也忘了？”那人微愕。
陈漫漫点头，“忘得一干二净。你是哪位？”
她看着那人长吸一口气，似是憋着烦闷，心想，听这人刚才的口气，两人应是许多年未见了，应是幼时相识才对。
那人看着她，神色间收了玩笑，认真道，“我是殷慕，你以前唤我阿兄。“
阿兄，却又姓殷，想必不是陈漫漫那些便宜哥哥之一。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陈漫漫好奇。
那人点头，“很久了，你六岁时是我初次见你。”
陈漫漫笑了，“既如此，阿兄，我便直接问了，我今晚出宫你怎会得知？“
懒惫的神情又爬上殷慕的眉眼，他抱臂叹息，“你舅舅说你一向无甚心计，这次好不容易动了回脑筋，可惜却全是命门，我若不守在这儿，你这会儿可还有命在？对了，包括你这个手下，想必这会儿你们主仆二人早在奈何桥上走过一遭了。“
陈漫漫脸一红，他说得确实没错，自已到底还是轻敌了，原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刚才那两人舍命突袭时她就心知不好，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今晚就要命丧于此了。
还好，她福大命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陈漫漫越想越后怕，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只好找话题遮掩。
“你说我舅舅？卢宁？”
殷慕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又直呼名讳，不是全忘了吗？怎么这毛病还是没改？”
陈漫漫捂着脑门干笑，看来这郑婉婉之前也不怎么尊老爱幼，估计一向也是直呼亲舅舅全名的。
突然冒出来的殷慕和舅舅实在始料未及，陈漫漫还有许多话想问，可今晚实在要紧，她必须得尽快去灵昭寺处理完好赶回宫去。
殷慕看出她的纠结，说道，“你先去寺里办事，过几日我自会去看你，还有，宫里的丽妃要当心。”
殷慕特意提到丽妃，陈漫漫知道这丽妃定是不好惹的，于是点头。“嗯，我知道了，今晚的事确实要紧，可我人在宫里，阿兄要怎么来看我？”
殷慕勾唇，淡然道，“大内而已，想去便去得。“
然后又道，“快去吧，我已将寺内外打扫干净，你直接去问话即可。“
殷慕这话顿时让陈漫漫有了底气，她笑盈盈感谢，“多谢阿兄，那我先走了，改日见面咱们再聊。”
两人挥手道别，殷慕来到车侧，拽着那人后脑上的箭尾往外一拔，那人便像破败的娃娃般委顿倒地。
飞白翻身上车，驾着马车向灵昭寺驶去。
月色下，殷慕抱臂立在原地，看着陈漫漫渐行渐远，直到马车入了寺门，这才转身缓缓离开。
飞白带着陈漫漫在寺内快速穿行，转过几道门来到后方的厢房，有两人正守在门边，看到飞白过来，均拱拳行礼，飞白略点头，推开门和陈漫漫走了进去。
暗淡的房内烛光下，此时一人正半躺在榻上，另有两人坐在一旁，见到飞白进来，半躺在榻上的那人立刻坐正，那两人则拱拳出了门，飞白则在房内又添了几盏灯，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陈漫漫行至桌前坐下，抬手将帽子褪掉。
榻上那人忽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匍匐向前颤着声音哭道，“殿下，奴冤屈！奴真的冤枉！奴不知那如玉竟然包藏祸心哪！殿下明鉴，奴若有半分谋害殿下的心思，就让奴全家老小不得好死、死无全尸、碎尸万段！殿下圣明，奴真是被陷害的！”
“谁陷害你？”陈漫漫问。
“如玉！丽妃的贴身女侍！就是她陷害的奴！还有丽妃，定是丽妃指使的！定是丽妃想谋害殿下！她们害殿下不成还想杀人灭口，若不是殿下的飞将军给奴吃了解药，奴早就死透了啊殿下！”
飞将军？陈漫漫一愣，继而意识到他说的应是飞白，不知为何，明明张保全哭得甚是悲痛，经历听起来也很是凄惨，可他说话却总是透着几分好笑。
陈漫漫勉力正了容色，“眼泪先收收，本宫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听听你的分辨，现在好好说说，本宫落水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保全忙擦掉眼泪，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叙述起那晚的经过。
“那晚甘泉宫办寿宴，殿下戌时出的宫，奴记得那会儿天刚擦黑，去时是我们四人给殿下抬的凤辇，去时一路无事，到了甘泉宫后，奴四人就被阿竹带去侧院，那时侧院里都是各宫的随辇内侍，人很多，大家不敢吃酒，于是就聚在一起推推牌九、吃些茶和果子，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奴觉得有些腹痛，就把牌九给了阿几，奴便去了后院的茅房……再后来，奴就在后院遇着了如玉……”
之前的叙述都很顺利，到了如玉这儿，张保全开始有些慌乱和支吾。
陈漫漫冷笑，“都到这会儿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最好别藏，将来再让我查出什么来，你们全家可就真的碎尸万段了。“
张保全忙回不敢，擦了把汗继续说，“……那如玉一开口就说，她在这儿已等了奴好一阵儿，奴当时奇怪，就问她此话何意，那如玉就说……就说她心悦奴，愿和奴相好，还说将来放出宫去要和奴一起，还要照料奴终老……奴，奴当时没忍住，就，就抱着如玉亲……“
飞白已将脸扭到一旁，陈漫漫无奈抬手，“打住，你和如玉的细节就不必讲了，这是你的私事，说重点。“
张保全忙不迭点头，“听殿下的，说重点……后来，那如玉就给了奴一双鞋垫，说是她亲手给奴绣的，非要奴当时就换上，当时那后院黑灯瞎火啥也看不清，奴就说回去再换，可如玉不依，说那都是她的赤心，奴拗不过，只好脱了靴把那鞋垫给垫上了……刚垫好，阿几就跑来叫奴，说是殿下现在要回凤安宫，让奴赶紧去抬辇，奴当时着急便往前院跑，可一跑起来才发觉那鞋垫里不知垫了什么，硌得脚底生疼，可当时殿下已经在前厅等着了，奴哪敢说脚疼，只能咬着牙抬辇，说也奇怪，平时也不觉得那条路远，可那晚奴就觉得前路实在迢迢，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陈漫漫觉得此人真是个活宝，动不动就要抒发一下感慨。
“……奴走啊走，越走脚越疼，那鞋垫里的东西又尖又硬，奴的脚出了血，就像是在血水里泡着，结果一不小心脚下又踩到了几次石头，奴就没能掌得住身子，晃了几次，惊到了殿下，后来殿下就让奴几个自已抬空辇回去，殿下便带着彩雁和南回自顾走了，之后的事情，奴就不清楚了，再之后，奴几个就因为侍主不力被杖三十，赶去了猫儿庭，从此就捱起了最苦最累的日子……“
张保全红肿着眼又开始抒情。
陈漫漫问，“那鞋垫可还在？“
陈漫漫不问还好，这一问张保全就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臭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这才是最怪异之处！那晚之后奴的鞋垫就不见了！鞋在、袜在，就是鞋垫不见了！明明那全是血的袜子和靴还在眼前，偏偏鞋垫不翼而飞了！“
张保全为了证明自身清白，忙脱掉鞋子，“请殿下过目，奴真的没说假话，奴脚底的伤还在哪！“
“放肆！“飞白喝斥，然后上前，弯身察看了一番，这才回到陈漫漫身边低声道，”确有一道极深的伤，现下还没完全愈合，目测像是锐小锋利的刃器所创。“
陈漫漫点头，看来张保全的叙述八成是真。
“除了你，还有谁也穿了旁人送的鞋垫？”陈漫漫又问。
张保全摇头，丧气道，“奴后来问过，阿几他们都没有收到，只有奴倒霉，被如玉看中，成了蛇蝎美人的猎物。“
陈漫漫终是忍不住笑了，这张保全的脑回路确实与众不同，也难怪被人当了枪使。
“那这次中毒呢？你们是怎么中的毒？又可知是谁给你们下的毒？“
张保全再摇头，“奴不知是谁下的毒，但奴想了又想，唯一能中毒的应该就是送来的换洗衣裳，奴就是穿了送来的衣裳后才开始发热腹泻，病情来势汹汹，差点就去了！“
飞白亦点头，“他说的没错，我和若男在他们的衣服上找到了琉璃果的残粉。“
“殿下，奴左思右想，定是那丽妃下的手！她怕我把如玉的美人计告诉殿下，就想杀人灭口。“
陈漫漫琢磨，“有点不对，丽妃若想灭口应该早就灭了，为何要等到此时？“
张保全回道，“定是她没想到殿下落水后能平安无事，看到殿下醒来便狗急跳墙了！“
这倒能对得上，也许是因为陈漫漫不仅没死反而还查起了张保全，逼得丽妃不得不动手杀他。
陈漫漫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张保全，你今后改行吧。“
张保全仰着张大脸，全然不解，“殿下让奴改行做甚？“
陈漫漫笑，“脱口秀吧。“
张保全眨了眨眼，搞不清皇后此话何意。
陈漫漫问飞白，“那三人何在？“
飞白走到门边，敲了两下门框，不多时，三人逐一被带到了房里。
飞白押着张保全全程面壁，陈漫漫则将刚才的问题又挨个问了一遍，除了张保全个人经历不同之外，其余几人回答皆一致。
再没有什么可问了，最后一人出去后，陈漫漫起身戴好帽子，问张保全，“你刚才说，在宫外你还有一家老小？“
张保全紧张起来，喉咙滚动了一下，“……是，奴还有耶娘，大兄二兄，还有几个侄子……殿下，奴真的是冤枉的，求殿下饶命……“
说到最后，鼻涕眼泪全冒了出来，糊了一脸。
陈漫漫无奈，“我就是随口问问，你怕什么，你家人定能全须全尾的等你回去，等过了这阵子吧，若你说的句句属实，本宫放你出宫和家人团聚。“
张保全大喜，伏地千恩万谢，顿如舌灿莲花，直夸得满室皆芳。
行了，陈漫漫摆手止住，带着飞白正准备离开，张保全却忽的直起了上身，他皱着眉，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
“怎么了？“陈漫漫问。
张保全边想边回答，“奴忽想起一桩小事，那天来送衣的小婢看起来很着急，她把衣裳给了奴后便着急往外走，因走得太急还跌了一跤，奴当时扶她起来，她便说原本送猫儿庭的当值请了休，掌事便让她一人送好几个宫的衣裳，再不走就耽搁了，奴这边最近，所以先送了奴的，之后，她就要去永和宫……“
说到这儿，他猛的睁大双眼看向陈漫漫！
几人异口同声失声道，“永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