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从屋檐滑落。素来睡眠浅的沈素书从梦中惊醒，揉了揉眼睛，披衣起身，推窗看了眼天色。
黑沉沉。
“小姐？”
侍女见状，帮她合拢窗扉以免着凉。沈素书点了灯，问：“几时了？”
“回小姐的话，约是卯时三刻。”
这时间还很早。沈府没那么多晨昏定省的规矩，但既然醒了，沈素书也没打算睡个回笼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便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梳洗起来。
“小姐今天还穿这件散花缭绫裙么？”
少女顿了顿，摇头：“穿那件银丝月华锦的吧。”
月华锦的裙子，要比缭绫制的裙子再贵重些，款式也更正式些，适合今日出行装扮。侍女们应下，为她精心梳妆，沈素书则有些心不在焉。
【乐乐……】
之前她带回家的小女孩，沈素书本想收留，却不想只是一觉睡醒便人去楼空，房间里只剩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地写了“谢谢”两个字。
问过府中，竟也无人见她离开，终是没了下文。沈素书尽管心中担忧，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压在心底，希望她平安无事。
“小姐今日外出，搽这个口脂如何？”
少女回过神，微微颔首。
她今日要出门。
昨日好友孟锦迎传讯，说终于也备好了礼物，约她今日一同去陆家拜访。因此打从昨晚，沈素书就忐忑又期待——
忐忑。她不知此陆离是否是彼陆离，也不知她准备的这份礼物，对方会不会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记得她……他们的相遇，实在是非常仓促，又十分短暂。
期待。她期待能见到他。
这说起来真是奇怪。分明与他的相遇，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可就这一个瞬间，却好像比什么经年累月的相处都更深刻。即使是如今回想，那少年露出的小半面庞也熠熠生辉，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朦胧又可爱，像淋在山楂外那一层金灿灿的蜜糖，在每一次去回忆时，都从心底里滋生出甜味。
面对着铜镜，在最后一根发簪别好的同时，沈素书忽然迟钝又清晰地再次意识到：
今天，她要去见他了。
——————
孟锦迎今日起得也早。
朦胧小雨并不影响她愉快的心情。这心情，喜悦而带着期待，期待中又隐含忐忑。或许是因为，尽管孟锦迎很想快快地去找那名少女，但直到昨天才笨手笨脚地做好了打算送她的礼物。
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但应当算独一无二。而备好礼后，只休息了一晚，孟锦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寻她了。
但在那之前——
“换个发式……不行，再换个！”
一大早起来折腾打扮妆容，对于孟大小姐来说实属罕见。她虽然很喜欢华丽的装扮，却也很喜欢活动、跑马，而这两者有时是很难兼得的。是以为了活动方便，平日里打扮一切从简，不似今日，口脂换了几个颜色，都尚且觉得不满。
这究竟是因着什么，好似不难理解。侍女们都忍俊不禁，悄声问她：
“不如搭这件织金斗篷？”
今日天冷，穿斗篷很合适。孟锦迎爱好张扬热烈的颜色，这件织金斗篷是她很喜欢的，连同搭的一身华服也很喜爱，遂点了点头：“也好。那就搭那套牡丹纹的马面裙……唔，等等。”
她又想了想，才叮嘱：“不要云肩，有点太庄重了。”
这套衣裳美是很美，全套上身就有些华丽。虽然不超出大小姐日常服饰的范围，但……
陆家看起来，不算很富有。
孟锦迎想：若是穿得太高调，也许会让对方感到压力？
她不确定。因为孟大小姐没什么平民朋友。但能想到这一方面，对于自幼被娇宠长大的大小姐而言，已是难得的体贴。
侍女自然应下，又问：“这礼匣可还要再做些妆点？”
“这就……”
孟锦迎犹豫一下，微微摇头，但还没说什么，另一名侍女便笑道：
“要的，要的，小姐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呢。”
孟锦迎瞪过去，侍女掩唇笑着走开，去给礼物匣子又挽了条织带，边挽边轻声道：
“小姐您亲手做的礼物，此前也就沈小姐和家中夫人得过，苏公子都没这待遇，可见……”
“可见咱们家小姐，有多喜欢那位陆姑娘呢！”
孟锦迎：“……”
少女如玉的面颊，蹭地一下染上火烧云似的色彩，含羞带嗔，别提多动人。她“恶狠狠”地把侍女们挨个儿瞪过去，佯怒道：
“就会取笑你们家小姐，看来这个月的月钱有人是不想要了！”
“小姐——”
说是这么说，但孟锦迎素来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主子，因而这也只是寻常的玩笑。只是，当怀抱着礼匣登上马车，少女有些许的思绪飘飞。
【喜欢陆姑娘……吗。】
面颊感到微微的发烫，随着马车摇晃，她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
她要去见她了。
——————
“青云——”
“俊！公子真是俊！”
“……我还没说话呢。”
韩继无语地瞥了一眼小鸡叨米似的侍童，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昨晚干嘛去了，这么困，眼还睁得开吗？？”
“哈啊——还不是公子你——”
一直到大半夜，都拉着侍从一起研究约会路线。结果他家四公子啊，有爱情滋润，一晚没怎么睡也精神抖擞，侍从就惨咯，睡得比主子晚，起得比主子早，此时不困才怪。
但当着主子面打哈欠，青云也不怕，此时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自家公子……“嗯？公子你今天没涂粉啊？”
韩继摆摆手：“以后都不涂了，昭昭说我原本的肤色好看。”
又犹豫：“……要不，还是涂？”
“？”
此前打扮得文质彬彬去见陆昭昭，但在聊了好一通后，对方表示“原来的他要更好看”，并用手帕沾取清水，轻柔地帮他擦掉了妆容，拿手镜照给他看，可把韩继美得不行。
所以少年此时正在苦恼——
究竟是干脆不搽好，还是搽上再暗戳戳地期待她摸摸他的脸好呢？
青云：“？？”
他是不知道他家公子走火入魔到什么程度了，不然高低得拉他去找大夫看看脑子。只是真心实意地感慨：“不过公子的确如今这样更顺眼。”
韩继敲一下他脑袋：“那你上次不说！”
青云：“？？？”
他真是冤枉得要命——哪里是他没说，还不是四公子一意孤行！哼，他就知道，他家公子就是双重标准，旁人说什么，都没有陆姑娘一句话顶用！
“公子今儿个还是要找陆姑娘出去玩么？”
“你这不说废话吗？今天不出去，我昨晚熬那么晚挑地方干嘛？”
“……您去得是不是也太频繁了一点？知会人家姑娘了么？”
“我之前跟她说了，过两天会再找她——”
韩继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去找人的次数太频繁。不如说以他如今的迫切，能忍住隔了两天才去找她，已经是极限了。如今正是一副陷入热恋的毛头小子模样：
“走走，出发，找我妹妹去！”
——————
“这个……也给我包一份吧。”
“好嘞公子！您稍等一会儿！”
今天稍有些冷，路边的早点摊中却是一派热火朝天。往来捎带一份早餐的多是些稍有余钱的做工人，一众匆忙暗淡的布衣中，温文尔雅的俊美公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栗衡自己却并不觉得不自在，只是专注地看着烤红薯的炉子。他并不馋这一口，早上也已用过饭，此时站在这里只是因为——
他想：她应该会喜欢。
即使和陆离接触并不多，苏栗衡却对那袋糖炒栗子和一堆各色糕点记忆尤深。她应该是个很喜欢吃各色美食的姑娘，也因此，今日他探望她，也打算带上一些吃食。
探望她。
忙着调查妖物之事，苏栗衡的确有些分身乏术。但要说忙得连去看救命恩人的功夫都没有，那也不至于。是以直到今天才去探望病愈的陆离，苏栗衡有自己的考量——
他得避嫌。
婚约未退的现在，匆忙中将救命恩人带回家还好圆，却不能叫孟家更没脸。他是下了决心，要和孟家退婚，却不能因此伤了苏孟两家的交情，因而只能徐徐图之。
所以隔上几天再去探望，不要显得过于殷切，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当然，陆离的消息，苏栗衡还是在意着的。虽然没有直接跟她联系，也与陆兰形、仇红英联络过，知晓她如今一切都好，也算安下了心。
自然，今日探望，也从府中带了吃食和礼物。只路过时见此处有热腾腾的早点，心想也稍给她带些，毕竟天气冷了，热腾腾的烤红薯，她该是喜欢的。
“公子，您的烤红薯好了！”
“嗯。”
苏栗衡多出了几个铜板，店家此时正忙，并未注意，待他走出了好几步，才听后边人喊：
“公子！钱给多了！”
苏栗衡摇摇头，并未收回那本就是故意多留下的银钱。但在他上马车之前，一个小女孩匆匆跑过来，递过来一小包酥饼。
“这是刚出炉的……是我家的招牌，好吃着呢！”
她害羞地抿唇笑了笑，径直一塞，又跑回店中。苏栗衡怔了怔，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登上马车。
顺便将红薯和酥饼，也都包好放进食盒里，连同一旁的长匣，静静地等待着被交付到送给它们预定的主人手中。
……交付到他的意中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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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昭从一早起，右眼皮就在跳。
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怎么想怎么有点不妙。但种花人有一点好，就是“坏的不信好的信”，左眼跳必是财运到来，右眼跳则相信科学。
非常务实。
陆昭昭也自然继承了这一点，心安理得地选择相信科学——毕竟，以她的运气，还真没遇到过什么倒霉事。吃过早饭后，就安安心心地擦剑——
剑。
在这个幻境里，给陆昭昭当武器，是有点倒霉的。前要砍熊妖，后要遭雷劈，横批：死无全尸。之前借仇红英的长剑，走得很不安详，陆昭昭近来早上练剑，用的还是先前兰形去订梅花镖时顺带买回的短剑——之前上花船打探不好明着带武器，也曾绑在腿上，拿去劈过伤人的蝙蝠妖。
但陆昭昭并不擅长使短剑，又没脸再找仇红英，因而前日便和兰形一同去了铁匠铺。原本想着再打一把，可用时实在太长，只能先买了一把别人订购后又不要的，姑且用着。
事实上，对陆昭昭来说，飞虹不在，别的凡铁也没什么区别。什么都是凑合用，她对手里这把剑只有一个期望——
活得久点。让她多劈几个恶妖再说。
“呼……”
擦完了剑，陆昭昭叹口气：“真想飞虹。”
为什么，飞虹就不能跟进来呢？想来是因为它尚且没有化灵，炼心幻境拒不招收。毕竟连神话秘境都能进的蛋黄酥这次也没被抓进来，以飞虹的灵性就更没戏。
可陆昭昭真很想它们了。虽然满打满算，她在幻境里过了也就一个半月……
“怎么？”
兰形注意到她在出神，随口问了一句。陆昭昭回过神来：“嗯……只是有点想师兄他们了。”
“啊……”
“也不知道，这个幻境到底多久才能解决？”
陆昭昭坐在檐下，抱着自己新的、不知道能活多久的剑：“按理说到这种地步，危险会自己找上门来。可我们钓鱼钓了两天，也没见一个妖怪。”
他们甚至晚上出去夜游，结果除了抓了个人类小偷，毫无收获。自扫夫之后，好似妖物一下就销声匿迹，隐身于这偌大城池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有这样的预感：“我倒是不怕什么，就怕素素她们有危险。”
“我旁敲侧击提醒过苏栗衡，想来他会通知其他人。他们都是世家子弟，有所防备时并不容易遇险。”
兰形安慰她：“我看除了扫夫那种实力外，抓入牢中的那小妖实力也不算高强。想来扫夫那种厉害的妖物还是少些，也不必太过担心。”
“嗯……”陆昭昭想着，点了点头：“就算是还有那么厉害的，我再叫天道劈他就是！一劈一个准，没在怕！”
兰形：“……”
不是，所以她到底是怎么叫天道劈人家的？？
陆昭昭不好解释系统技能，所以这注定是一个谜。正当陆家兄妹从正事扯到“今天中午吃炒菜还是吃粉丝汤”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响动。
并不像是敲门声，但确有人在门前，似乎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在讲什么。陆昭昭怔了怔，和兰形对视一眼。兰形顺手戴上面具，陆昭昭则收好了剑，跑去开门。
“是谁——”
她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甚至伸手揉了揉眼睛，再抬眼看。
“不是幻觉……？”
但是——
慢半拍的，少女瞳孔地震：
“你们四个，怎么凑一起来了啊？！！！”
——————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和亲友会面，是如此的喜悦；亲友再次团聚在一起，更是无比的快乐。两份喜悦相互重叠，这双重的喜悦又带来了更多的喜悦。本应已经得到了梦幻一般的幸福时光，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陆昭昭真的想不明白。
实话说，这四个人，每个人找她的理由，她都能想得出来：韩继可能是约她出去玩，苏栗衡可能是找她说调查结果，孟锦迎可能是来为上次的收留道谢，而沈素书……唔，可能是陪孟锦迎，但沈家查出她女扮男装的事，或许也不难。
但究竟是怎样的缘分，才会让这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今天、在这个时间点来找她的呢？？
门外的马车都停不下了啊？！！
好不容易把四个人都请进家，陆家小院的氛围却好似白色相簿的季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说话，陆昭昭给四人倒了茶，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种恨不得脚趾扣出四室一厅的尴尬。
为……为什么呢？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低头找找时光机……
可她什么都没干呐！
“所以……”
一片寂静中，她只好小声问：
“你们今天都是来干嘛的？”
沈素书：“……”
孟锦迎：“……”
韩继：“……”
苏栗衡：“……”
好问题，他们也想知道。
当然，他们自身都很清楚自己的来意，却实在被其他人给搞糊涂了。此时彼此面面相觑的模样，如果这是漫画，院落里大抵早已大量问号和省略号给刷屏。
一如方才在院门外，看到另外三人的马车——
四个自幼相识的公子小姐，恐怕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心声统一的时候：
【她/他来干嘛的？？？】
尤其是发现大家的目的地都是陆家小院后……
【韩继和苏栗衡来干嘛的？】
孟锦迎纳闷儿。苏栗衡……她其实有些知道。毕竟她认识陆昭昭，就是因为苏栗衡的缘故。在孟大小姐心里，这便宜未婚夫高低得算个情敌，但——
韩继来干啥的？
【他们来干嘛的？】
苏栗衡这会儿心里很是七上八下。孟锦迎会来这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之前行事确实不妥当，以孟锦迎的暴脾气，上门来找麻烦是很有可能的。是以他这会儿有些懊悔，打定主意要想法子保护喜欢的姑娘，但——
韩继来干嘛的？？
【他们仨怎么也来了？？？】
韩继恐怕是在场最摸不着头脑的一个。毕竟他忙着退婚和养老爹打的伤势，对外界情况简直两眼一抹黑。既不知道好友苏栗衡的桃色绯闻，也不知道未婚妻……前未婚妻的河中邂逅，完美地保持了乐天傻白甜的形象，此时非常摸不着脑袋——
“你们三个，也认识昭昭？？”
“昭昭是谁？”
“你叫她昭昭？！”
“……”
苏栗衡一头问号，孟锦迎拍桌而起，沈素书叹了口气，聪慧的她在第一时间已把一切都联系在一起。
韩继退婚的理由，苏栗衡的绯闻，孟锦迎的心上人，还有……
她默默地看了眼陌生的面具男子，又看了看美貌少女那熟悉的下半张脸，忧愁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