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的愿望是行走天下，阿继的愿望是……呃，有个妹妹？”
陆昭昭捏着毛笔琢磨，回头问兰形：“哥——我托你问栗子和阿迎的心愿，你问了吗？”
“没见到孟锦迎，只问了苏栗衡。不过我和他关系一般，不知道他回答得是否真心。”
陆昭昭的意思，兰形很明白：她想从心愿的方面考虑如何度过炼心幻境。于是也很配合：“苏栗衡说，他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光耀家族。”
“家族啊……”陆昭昭迟疑：“但在幻境外没怎么听他提呢。”
她还是把这条记下：“回头有机会我再问问阿迎。”
“以你的了解，你觉得孟锦迎会有什么心愿？”
“哎——”
陆昭昭自然是很了解孟锦迎的，但对于大小姐有什么心愿、心结……她一时居然也想不出：“阿迎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特别执念的梦想。”
只是非常争强好胜，但随着长大，好胜就逐渐变成了单方面针对韩继，只要处处压过韩继一头，别的地方好似也没那么在乎。
所以要叫陆昭昭想孟锦迎能有什么执念或者心愿……
“嗯……比如说，让阿继低头认输说一百遍【韩继不如孟锦迎】……？”
兰形默默看她：“我倒觉得可能是【让韩继放弃哥哥身份并且承认陆昭昭和孟锦迎世界第一好】。”
陆昭昭乐不可支：“可能！可能！”
可见孟锦迎平素给人怎样的印象，以至于此时如此风评被害。陆昭昭琢磨了半天，把笔放下，走到窗前。
这会儿又下了小雨。
“明天花魁选拔就开始了吧？”
“嗯。五月初三。”
比天中节提前两天，但因为持续好几日，正好覆盖了天中节。陆昭昭看着淅沥的雨：“如果下雨的话，人会不会少一些呢？”
“或许？”
“嗯……”
“怎么？”
陆昭昭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天气的原因，感觉闷闷的。”
她想了想：“我们在幻境里待了有一个半月了吧？”
“嗯。有四十七天了。”
“总觉得，”陆昭昭看着黑沉的天空：“有种不会再待太久了的预感。”
有关幻境，她也去了解了一点知识。所谓炼心幻境，长有可在其中空耗数百年者，短也有几个时辰破除心魔者。非要说起来，陆昭昭当初登天门山，也算是问心，不过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而看如今的情形……
陆昭昭说：“天中节很大可能会出事。”
自扫夫之后，一片风平浪静。事出反常必有妖，平静了这么久，总有一种风暴将至的预感。
“早些睡吧。”兰形说：“从明天起，得打起精神应对了。”
——————
五月初三，果真有雨。
从天不亮就开始断断续续的下，濛濛细雨并不影响行动，只是灰暗的天色沉甸甸压在人心头。可如此沉闷的天气，并不妨碍人间的热闹，幽兰巷自一早便人声鼎沸，一辆辆花车载着花魁与倌人启程，拉开了花魁选拔的帷幕。
“人间妙丽难得，千载见说风流——”
为首之人敲锣打鼓，车队之侧吹拉弹唱。隔了老远，陆昭昭都能听到乐声，举着千里目，她不由啧啧：
“凑热闹的人真多。”
“那是自然。”
花魁选拔，是平江城的盛事，也因平江城是江南州府所在，堪称整个江南的盛事。又逢天中节将至，莫说是凑热闹的本地人，亦有不少外来游客大量涌入城中，虽只开幕第一天，还下着雨，也可说是人如潮涌，观者如云。
依照流程，各大青楼在首日需得各出花车载着花魁，形成车队，在全城巡游一圈，最终汇集于大运河，登上各自的花船，进行为期七天的演出与水上特别活动。
期间每日活动不同，最终根据客人们的评选打投决出最终胜者，又名“评花榜”。除去在现有的花魁中列个名次，下一代备选花魁们也会借此争个次第，提前扬出名气，方便今后继位。
——凡人寿命短暂，女子容貌巅峰往往不过数年，花魁的在任期限不会太长。
又因今年撞上天中节，此次“评花榜”更为热闹。为了办好这次活动，数十家青楼联名向官府申请放松宵禁；也因天中节的原因，官府最终批复了许可。
有关这事，苏栗衡之前还忧心过。他其实有心阻止，可官府终究还不是他苏家的一言堂。
也只好更加小心注意。譬如今日，他和韩继等人便一早派了人手维护秩序，忙得脚不沾地。但也多亏他们的福，陆昭昭和兰形二人就轻松多了。
花车巡游阶段不太会出问题，又有苏栗衡他们看着，今日的陆家兄妹二人就不必和街上的人潮一同拥挤，而是早早来到大运河边早已预定好的高层建筑中，备好了千里目、烟花棒等物，准备远程观察，机动支援。
但因花车巡城，她和兰形一整个上午都没什么事做，闲得开始在房间里下棋。待到中午，兰形想去打份饭菜回来——
说来尴尬，他们如今所在的这座楼阁，严格意义上是座有宗教意义的木塔，每层各供奉不同神祇，儒释道兼有，但高层寻常是不许外人逗留的，他们也是多亏了苏孟那边的关系才得以登塔。
但想要这边提供饭食，就不太可能了。所幸他们待的这层供奉的是魁星，是文运之神，在传说中是位宽和的善神，应当并不介意他们打份饭上来食用。
如果是某层的佛教神明……
那，那可能得考虑吃一天素，以免冒犯了。
陆昭昭想了想：“哥你再带一份给魁星爷供上！”
兰形：“……魁星爷又吃不到。”
若是搁在现代，兰形恐怕就是个铁铁的唯物主义论者。即使在《寻仙录》里仙神真实存在，在兰形看来，这些寺庙佛堂供奉的也只是寻常木人石像，尊重他当然有，但供奉实在无甚意义。
这点上和陆昭昭真是不相同：现实中的陆昭昭应当算无神论者，但对于这些仙神总还保留着一定的尊敬。
尤其在期末大考之前转锦鲤推文的时候。
“吃得到，吃不到的，总归是心意礼节。”陆昭昭说：“况且这些贡品之后也会施舍给信众，其中不乏贫苦者，总也是好事。”
兰形点点头，道一句“很快回来”就出门去。结果回来得确实是快——没两分钟，就又推门而入。
陆昭昭：“？”
兰形侧身露出身后的人，孟锦迎颇有点局促地微笑一下，提了提手中的食盒。
“……我来给你们送饭。”
大家互通有无，孟锦迎自然知晓陆家兄妹今日在何处。眼见快到中午，早早就叫人备好饭菜，又亲自送上门来。
毕竟——她这几日也着实不太能见到陆昭昭，心中颇为想念。这会儿见兄妹两个惊讶的模样，她心里又有点自得：
想韩继那粗心家伙，还有苏栗衡那大忙人，也想不起要给心上人送饭的事儿，这回可是她赢了！
“我也不晓得你们爱吃什么，就多点了一些。”她道：“我家离得有些远了，否则就叫你们尝尝我家大厨的手艺。不过这家也还是不错的，趁热吃，天气凉，一会儿该冷了。”
陆昭昭居然有点受宠若惊：“怎么好意思劳孟小姐亲自送饭来……孟小姐今日不忙么？”
孟锦迎笑一笑：“总归吃饭的时间是有的！”
兰形：“……”
两个女孩子说着说着就粘到一起去，橘里橘气的泡泡升腾起来。这种情形，顾兰形通常是不说话的：他很怕这几个人出去了怀疑祝芝芝，他们在场时总是戴上面具并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闷头吃饭.jpg
“……那个剑穗，你挂上了啊。”
陆昭昭愣了一下，点点头。她低头看去——放在桌边的，正是一把好剑。
并非她之前去铁匠铺挑选的，而是后来苏栗衡派人送来的，说是救命之恩的谢礼……一把宝剑，不说吹毛立断，也得算削铁如泥。陆昭昭很是喜欢，自然就将那把剑给换下。
不过如今她看的不是剑，而是剑首红色的剑穗。只说剑穗有些不妥，因为相比起现实只剩美观意义、和修仙界可能附有其他附属作用的剑穗不同，凡人界此时的剑穗分文剑袍，武剑疆，剑袍主要用于仪仗用剑，而剑疆主要用于战场用剑。
陆昭昭所用的这个剑穗，形制更接近剑疆，是有着防脱手的作用。不过陆昭昭接受过祝青燃的训练后，对剑疆的需求大大降低，是以之前是没准备的，现在这个则是……
“孟小姐送我的剑穗，我很喜欢！”
“喜、喜欢就好。”
孟锦迎有点儿害羞了。她也会一点武艺，之前准备礼物时思来想去，想起曾见陆昭昭房间有配剑却无剑穗，才想着送一个给她。但这种小东西，买来价值太低，不如自己亲手做，但她手工不太好，很是费力才做出一个漂亮的。
此时见她佩上，心里很是欢喜。当然，也是因为她并不清楚这把剑是苏栗衡送的……
“对了，我听素素说，等此间事了，你们要出去转转？”
“是呀。素素不是想出去走走么？我也很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就约了一起了。”
“这样啊……”
孟锦迎犹豫了又犹豫，小声说：“那……那我也能一起吗？”
“嗯？”
“呃，我是说，如今四处不太平，多个人也安全些。你不用担心，我有自保的本事！还有，这个，那个——”
“好呀。”
陆昭昭弯起眼睛，看着局促的好友：“到时孟小姐也一起去。”
“……阿迎。”
“哎？”
“你可以……”
少女微红着脸移开目光：“叫我……阿迎。”
沈素书才和她熟悉起来几日，她就肯叫素素。虽然知道二人之间并无其他情谊，孟锦迎多少还是有些羡慕的。
但话说出口，她又有点儿后悔：是不是显得太自来熟？说到底，对陆昭昭来说，她们可能只是见过两三面的关系……
“好呀，阿迎。”
但她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就一起出去看看吧！”
孟锦迎忍不住想抿嘴笑。陆昭昭倒是没注意到她的些许少女心思，只当她一如既往的傲娇：“话说起来……阿迎。”
“嗯？”
“你有没有什么心愿呢？”
“……啊？”
陆昭昭想，四人的心愿，如今只有孟锦迎的没问到。她还真是有点好奇，毕竟阿迎的愿望，总不可能真的是压韩继一头吧？
她期待地看过去，而少女脸上的表情迷茫了一个瞬间。
“心愿……？”
“唔……执念、梦想、愿望、想弥补的遗憾……都行？”
“呃……”
要说心愿的话，孟锦迎当然有了。她生活美满幸福，自由自在，若说唯一的愿望或者说遗憾……
她的目光不经意在少女面上顿了顿，心知不能说那个答案出口，便道：
“有……自己的事业吧。”
“嗯？”
“就……不完全依靠家里，而是靠自己的能力做些什么。具体的其实也还没想好……只是觉得都这个年纪了，总得做点什么。”
从前待在家里自由肆意无妨，但既然有了成家的心思，便也有了立业的心思。不然将来可怎么养老婆呢？孟锦迎好胜，也有着过强的自尊心，她这会儿拿韩继和苏栗衡当竞争对手，就绝不肯比他们势弱。
孟锦迎在心里暗暗较劲儿，又犹豫着问：“你呢？陆……咳，昭昭的心愿，是什么？”
她悄悄地就把称呼给换了。陆昭昭也没注意，只是笑了笑：
“……我啊，只希望身边的人快乐幸福，这样就够了。”
——————
从小到大，陆昭昭自身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梦想。她是挺喜欢到处走走，看看这奇妙的世界，但也没有想成为旅行家之类的；是很喜欢吃好吃的，但也不想去当美食家。
朋友们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梦想，想成为这样那样的人，但陆昭昭却好像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执念。比方说，陆昭昭有个朋友，就很争强好胜，打游戏是素来要拼着赢去，在moba游戏里榜上有名，打单机也要战力第一……
但陆昭昭从没有那样的野心。
从童年开始，她注意到，太多人都想走到舞台之上。但也是从童年开始，她偶尔会想：
【如果所有人都去舞台中心，那谁来鼓掌呢？】
好像无论是谁，生来都想成为人上人。渴望成功当然没什么，但……
人上人之下的人呢？
【我更想成为鼓掌的人。】
不必争夺最闪亮的C位，为他人的精彩而鼓掌的观众，亦不可或缺。陆昭昭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她本身已经足够幸福，不必去卷的原因，才会有如此平和的心态；但她的确发自内心地比起自己的闪亮，更期待友人们实现梦想。
希望愿意去发光的朋友去发光，希望愿意长蘑菇的朋友长出五颜六色的小蘑菇——当然灰色的也很好。希望无论外向、还是内向的朋友，都平安幸福。
这就够了。这就是——
陆昭昭的梦想。
而今她停留在这个她本可以离开的幻境之中，正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梦想得以实现。为了保护朋友们与朋友们的梦……
“希望今晚能有收获。”
陆昭昭换上了男装，在衣物内用布料稍作填充遮掩，对着镜子将自己女性化的面孔略作修饰。兰形把匕首绑在腿上用衣物遮掩，又细数了一遍梅花镖的数量。
他们即将登船。
天色渐暗，花车游行早已结束，除去寻常意外和少许争端，算得上风平浪静。花魁倌人依次登船，如今的大运河，除去原本便在营业的知名画舫，又多出不少各大青楼临时开设的花船，俨然已形成一支偌大的船队。歌舞娱乐，昼夜不停，今晚的大运河，必是灯火通明。
陆昭昭二人决定今晚登船查探——之前一直说要在花船留宿调查，如今正是时机。人如潮涌固然会令有心者更容易伺机而动，却也正给了他们深入探索的机会。
“……这条发带之前没见你戴过。”
“嘿嘿，素素送的！”
陆昭昭把头发绑起来，美滋滋地给他看。兰形盯了她片刻，捏一下她的脸。
“收到那么多礼物，还挺得意？”
那当然，谁不喜欢收礼物呢？但陆昭昭很机灵，立马回身拉着他撒娇：
“但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兰兰哥哥送我的首饰啦！”
“噫……肉麻。”
兰兰哥哥说是这么说，看表情还是很受用的。用指节敲敲她的脑袋：
“面具戴上，检查好别忘东西……今晚有得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