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笔呀……”
人影憧憧，似洪水奔流。夜幕之中，混在熙熙攘攘人群里的两兄弟，即使戴着面具也并不起眼，好似夜幕与热闹本就是一重面纱，将神佛圣者、魑魅魍魉混成一片，皆粉饰成歌舞升平。
身形削瘦的少年好奇地张望，又时不时惊叹：“远看便很是壮观，上船来看，竟好似自成一方世界了！”
这话说得真不夸张。此次花魁选拔，单载客量五百以上的大船便有三艘，更不要说其他的花船。为方便客人往来，放眼望去各大花船之间，俱以铁索相连，一艘艘梭船并齐再铺上木板，自成足以供人轻松自如往来通行的座座浮桥。
偌大船队，若是斩去与码头的衔接处，便如一座漂浮在河面上的小型城池，在夜色里灯烛辉煌。若从远处看去，便像远离俗世漂泊在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无论这上边发生什么……”陆昭昭喃喃：“岸上恐怕都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得知消息吧。”
就更别说支援了。
兰形扶了扶面具，对她低声耳语：“他们也派了人上来，必要时可以联系。”
这样大的活动，官府有权利派遣衙役驻船，苏栗衡当然没放过这次机会，安插了不少人手。但要是不想引人注意，他俩暂时还是别去联系的好。
二人窃窃私语片刻，便真当自己是游人，在侍童侍女热情的引导下，如其他任何一位客人般游览观赏起来。
今晚有演出的主要是三艘大船。
花魁是各大青楼的招牌，那是平日里不打个几千几万两茶围，连一面都见不着的，是以在第一日不会露面，更别说进行演出。这第一日的热闹，其实主要由青楼中其他的倌人负责。三艘船上汇聚了大大小小几十家青楼的倌人与助演的伶人，根据各家特色不同，每艘船上的演出内容也多有不同。
如清歌舫上便以歌舞乐曲为主打，天香舫则主要有美食百戏，闲雅舫的吟诗作对行酒令需些门槛，而在三艘主船外围，稍小一些的艘艘花船是价格昂贵的雅间，不少有些身家者不想在大船上人多吵闹拥挤，便可花钱点上几位姑娘，在小舟上饮酒取乐。
再远一些，有十几艘并未以浮桥相连的花船，那是花魁们的所在处。目前没到她们出场的时机，除了青楼内部人员与特别的贵客可划船往来，寻常客人轻易不能靠近。
“所以——”
转了一圈，陆昭昭扯扯兰形的袖子：“我们要去哪儿？”
他们终究是为探查来的，不是为游玩来的。不应待在大庭广众之下看歌舞——这里出事的概率很低；也不可能点上几个人去雅间——把自己封闭起来两耳不闻，更无益处。
兰形思忖片刻，左右看看，压低声音：
“去找花魁。”
“嗯？啊——”
花魁是各大青楼的灵魂人物，虽说自身未必一定很有话语权，却必然很得青楼老板的重视。因而假使这里有什么猫腻，花魁们所在的花船，比人来人往的大船，更容易存在重要线索。
理顺了这一逻辑，陆昭昭点点头。他们有轻功在身，不担心无法飞渡，只需要注意避着他人耳目；于是假意出恭，寻了个无人处，借着夜色在画舫间辗转，有惊无险地偷渡上一艘花魁所在的游船——
……然后没过一会儿，又溜了回去。
“看得好严！”陆昭昭心有余悸：“而且——”
按理说第一天，花魁们没有什么事做，只有寥寥几艘船上的花魁有待客事宜，其他的此时已经可以熄灯休息。但这并不妨碍船上戒备森严，虽然并非没有可趁之机，但——
“上面全都是女子。”兰形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这下麻烦了。”
分明四处的男性保镖不在少数，花魁所在的船上却只有女子来往。纵使二人轻功卓绝，有信心不打草惊蛇，但万一有个闪失，男装打扮会让风险上升很多。
“我去看看能不能偷件侍女衣服来。”陆昭昭道：“我一个人目标也小，到时我再过去，哥你就在这边等着。”
“不行——”
一如陆昭昭放心不下兰形，兰形更放心不下让她单独行动。他眼神闪烁了片刻，一咬牙。
“……你等等。”
“？”
——————
陆昭昭在看兰形。
不是直勾勾的看，而是看上一眼，移开目光，过上一会儿，再看一眼——
兰形：“……”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冷着脸：“好看吗？”
“好看。”陆昭昭特别诚实：“特别好看。”
她说真的，兰兰哥哥穿女装，那真是——
大美人一个！
呜哇——其实从最开始，她就觉得兰形的外貌是很雌雄莫辨的美人——毕竟，他的长相，真的和祝芝芝一模一样！只是气质、身高与男性化的穿着打扮，不会让人误认他的性别。
可如今一穿上女装……那属于男孩子的特征一下就被模糊。不过即使面孔几乎相同，他看起来却也并不像祝芝芝，反倒——
陆昭昭上下打量他一番：好一个冷艳美人呀！
如红彼岸一般的绚丽，如黑色大丽花一般的神秘。冰冷与美艳同时在他的身上绽放，令陆昭昭想起冥府女神，亦是幽灵女神墨利诺厄。
【来自大地、以藏红花为面纱的宁芙，黑色的肢体来自于普鲁托的黑暗，白色的肢体源于宙斯的以太，虚无缥缈的气体形成了她。她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在黑暗中闪烁。她在黑夜之中浮现，因计谋与幽灵而诞生。】
墨利诺厄有时也被称为复仇女神。
说起来……
陆昭昭有些怔神：她记得，兰形的特质中有一个……
【血海深仇】[特质]：恨是一种极苦。何以平此恨？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意志坚定，修行刻苦，修炼速度增加，堕魔概率增加）
“是吗？”
兰形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稍有点不自在。不是因为穿女装，而是因为陆昭昭灼热的眼神：“……想看等回去了可以好好看，现在，认真，专心。”
“咦——”
陆昭昭没法专心：“回去也能穿女装给我看么！”
“……一次的话无所谓。”
兰形穿女装是没有心理压力的，唯一需要担心的，不过是自己穿女装会不会太像祝芝芝，让陆昭昭有不必要的联想。不过方才他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陆昭昭的反应，看来特地挑选祝芝芝平时不穿的颜色还是有效的，再涂以脂粉遮掩，他如今看上去和祝芝芝并不怎么相像。
那就无所谓了。反正在幻境里，让陆昭昭开心也无何不可。
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他敲敲少女的脑袋。女孩吐了吐舌头，严肃神色：“认真！专心！”
他们认真专心地又上了花魁那边的船，尽量避人耳目地行动，实在避不开时，便装作侍女匆匆走过，鉴于各大青楼联合举办活动，人员往来复杂，二人数次有惊无险，好运地并未引起注意。
目标也算明确——各青楼高层的房间也在花魁这边，且大多并无人在——都在主船那边看场子，正方便他们潜入。但是……
月上中天，二人已经摸了两艘船，如今停在无人的小舟暗处休息。潜入调查颇耗心神，二人也不敢出声交流，也就在休息的片刻才互相讨论，拟定之后的计划。
“说起来，你的洞幽之眼能看到什么吗？”
因为一无所获，兰形不得不开始考虑别的突破口。陆昭昭则瞪了他一眼，嘟囔：
“你也知道是洞幽之眼，不是透视之眼、侦探之眼呀！”
用洞幽之眼找线索，她倒是也想呢。但是洞幽之眼——至少她这个开发度，确实没那么厉害。陆昭昭之前其实也试过能不能用洞幽之眼找妖，但结果很遗憾，大约是因为这个幻境里所谓的妖类根本就没有正式踏上修行，除了扫夫那种程度打起架来她能看出来，那天抓的伤人男子就没看出端倪。
她哼唧两声，想了想：“指望洞幽之眼，还不如指望……”
少女想到什么，立即开始双手合十。兰形莫名其妙地看她：“？”
“嘘，我在做很重要的事。”
“？？”
“跟岁星许愿呀！”
陆昭昭振振有词：“你看上次跟岁星许愿多灵……这次再试试，说不定沾上喜气，一下又有大发现呢！”
兰形：“……那是巧合吧。”
兰兰哥哥不信玄学，但看她认真，倒也跟着念了两句，心想：
【假如真有什么岁星祝福，就给我们一些好运吧。】
“好了！希望下一艘船有收获！”
许愿过后，陆昭昭又一次鼓足干劲：“下一艘……噢！那边没人了，我们上去吧！”
——————
这世上莫非真有岁星显灵这回事？
兰形忍不住这么想。又很快意识到，他绝不是第一次这么想。实在是陆昭昭的运气真是有点离谱，之前向岁星许愿，第一晚就能蹲到熊妖；这又向岁星许愿，他们还真……
呃。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只能算作陆昭昭好运，而对于他而言嘛……
“真是帮大忙了……”
面纱女子目露感激：“我们一定会重金酬谢二位的！”
兰形：“……”
将时间稍微往前倒流一些。
摸上第三艘船后，二人立刻意识到，这次的运气并不太好。和前两艘船不同，这艘船上人格外多，空房间则少，撇去下人房，只剩寥寥几间。
他们摸了两个房间无果，面对最后一个房间犹豫了一下。这大概是船上最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并无人在，但——
它亮着灯。
烛火通明，可见主人不是临时出门，就是不久就会回来；且因亮着灯，行动起来也更容易被发现，风险颇高。
但挣扎了一下，他们还是打算稍微查看一下。毕竟亮灯的好处是，他们翻找起来比摸黑快得多，值得稍微冒点风险。
然而——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才进去没有多大会儿，便有二人推门而入，直接把他们堵在了里头。
兰形：“……”
陆昭昭：“……”
看来岁星也不怎么靠谱。好在兰兰哥哥眼疾手快，拉着陆昭昭就近藏在了博古架后。
也所幸二人进门之后并无警觉，也未往这里来，只依次坐下，开始絮语。
“这可怎么办？”一个女声带着哽咽：“本想着用了药能好些，结果……”
“这第一日不用露面还好，之后可如何是好？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机会……”
“你也莫急，我们想想法子……可靠的大夫，我已经着人去请了……”
二人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但依稀可以听清。兰形悄悄忘了一眼，面纱女子掩面而泣，另一个女人则在安慰她。
“都是我无用，偏在这种时候……！”
“这也怪不得你，若是我再提前检查一遍器具用物……”
大概听懂了内容，确定没有和妖物相关的消息，兰形就不再在意，而是仔细观察二人动向，想找机会溜出房间。耐心等了好一会儿，面纱女子好好哭了一场，二人又叙了些话，另一个女人才道：“你先梳洗一番，好生休息，大夫要是有消息了，我再来寻你。”
“嗯……”
女人起身离开房间。面纱女子则呆了一会儿，打算去镜前梳洗整理。
是个好机会。
这个房间大抵是给花魁的，家具摆设着实不少，给了陆昭昭二人藏身的空间，也给了他们悄然行动的机会。镜柜所在的梳妆区与他们所在的小茶室正在两侧，兰形屏住呼吸，对陆昭昭做了个手势。
他们之间仿佛天生就有一种默契，即使提前没有商量过任何手语，一个眼神也能明白彼此的想法。于是少女也悄然跟上，静默地靠近门口——
万不曾想，一直在镜前梳妆的女子忽然起身，好似是想拿什么东西，一下转过身来——
兰形：“……”
陆昭昭：“……”
女子：“……”
兰形当机立断，闪身上去捂住了那女子的嘴。陆昭昭则眼疾手快，先把门给反锁，免得有人突然进来。
再回头看，见那女子居然并无挣扎，反而用奇异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和兰形；而兰形正想抬手把她敲晕——
“等等，等等。”陆昭昭忽然小声叫住他：“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兰形：“？”
他低头看，果然见这女人居然并无慌乱，看着他们的目光反而无比灼热，下手不由迟疑一下。这一下，陆昭昭就跑过来。
“你有话想说？”
女子努力点了点头。
“那你不可以叫人来。”
女子又用力点头。
陆昭昭看向兰形，兰形其实不大乐意。但想了想，抽刀横在她喉咙上，这才放开了手。
女人先是大口喘息一下，看着陆昭昭的面容，眸中立刻爆发出精光：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只要你们肯帮我一个忙，但凡我有的东西，你们全都可以拿去！”
兰形：“……？”
陆昭昭想了想：“你要我们做什么事？”
“事情就是这样……”
女人——醉烟楼的花魁如烟娓娓道来，将面上脂粉擦了给他们看：“我们醉烟楼生意一直不见起色，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一个机会能一举扬名，已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却万万不曾想到，许是人多出了岔子用错了东西，今晨脸上身上便起了红疹子。我知我有桃花癣，本想着擦了药能好一些，结果……”
她露出的面容，就是抹了厚粉的部分也依稀可见淡淡红色疙瘩，擦掉的就别提多明显。陆昭昭看过去，觉得样子很像是过敏，听她说桃花癣……也许是花粉过敏。
“如今这模样，又要如何评花榜，争名次？可楼中也无别的出色后辈，只我一个还算争气的……”
花魁与青楼，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别说醉烟楼这种小体量只有一个台柱子的。如烟与青楼老鸨阿芳也有别样的羁绊，更是急得忧心如焚，也因而，在看到这两个陌生人的第一时间，她想到的绝不是有歹徒入室、叫人帮忙，而是——
【这两个人，骨相真是好！】
尽管陆昭昭两人涂了不少脂粉扮丑遮掩，却瞒不过最精通装扮的花魁们。突然出现两个这种级别的美人，如烟立即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所以，”她牢牢抓着陆昭昭的手，爆发的狂热犹如输红了眼的赌徒：“你们一定得帮我们，报酬好谈！你们要银子？还是宝物？只要能登榜，我什么都能做！”
陆昭昭：“……”
兰形：“……”
“我们讨论一下。”
兰形把如烟的手绑住，嘴堵上，对方居然也很配合，目光灼灼看着他们，显然是病急乱投医到一定程度了。陆昭昭跟着兰形走到一边，低声跟他说：
“哥，这是个机会啊。”
他们一直觉得这些画舫青楼有点问题，却一直找不到线索，如今可谓天赐良机。扮作青楼中人参与评花榜，显然更容易触及可能的机密。且从他们得知的情报来看，这家醉烟楼体量小得可怜，为了生存都竭尽全力，不太可能和妖物有关系。
兰形却断然否定：“不行。”
顿了顿：“……我可以，你不行。”
“咦——”
扮作青楼倌人，陆昭昭想得是很美，她可知道这有多危险？就算是清倌人，也要待客闲谈，陆昭昭长得这么漂亮……
无论是身为哥哥，还是别的什么，兰形绝不可能同意她这么干。
“但、但是……”
陆昭昭迟疑：“……你？”
方才如烟说时，是打着把两人都招揽的主意——她或许误以为兰形是女子了。但陆昭昭知道不是，就没考虑兰形，但此时……
她打量一下兰兰哥哥……
美女，绝对是美女。
陆昭昭心虚地移开目光：“那也……不行。”
“嗯？”
“万一哥你被占便宜了怎么办！”
“……”
兰形真无语。但陆昭昭真担心！她本来就对兰兰哥哥的性别认知和性取向满是担忧……
但兰形只是敲了她的头：“就这么决定了。”
“喂、喂——”
“我可以帮忙。”
兰形对如烟道：“具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