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栗衡是真没想到，他叫韩继去把陆家兄妹送到安全处，这家伙干脆带着陆昭昭回来了。事到如今，他是真不想再把两人牵扯进来，这件事牵扯到的关系已经太多，不是作为寻常百姓的陆家兄妹能插手的事态了。

    他只感觉自己已深处莫大的漩涡之中，如何还能忍心把无辜之人，更是心爱之人也拖入泥沼？本以为韩继也……那么心悦她，会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把他们安置好……

    苏公子头一次发现，过往粗中有细的友人，有时候居然也如此不靠谱。

    韩继却不这么觉得：“不是我说，现在城里最安全的地方，难道不是这里吗？？”

    他指了指所在之处。这里正是长宁宗姬的宗姬府——长宁宗姬和其夫君是从未进过幽兰巷的可靠之人，手下也有相当多可信的人手与武力，因此在孟锦迎牵头下，苏栗衡决定在此议事商讨。因而韩继这么一说，苏栗衡……

    想了想，还真是。

    一时无话。陆昭昭则用力点头：“我是来帮忙的！你们调查的最新进展呢？快跟我说说……苏公子你之前答应我见面细说的！”

    苏栗衡：“……”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他早些时候的确这么说了，但那时候哪知后边还会有柳月的事？以至于如今只能苦笑，无奈叹了口气。

    “……好吧，那我长话短说。”他道：“但是听完，你要和陆公子一起乖乖待在宗姬府，好吗？”

    陆昭昭诚实地摇了摇头。

    苏栗衡又叹了口气。

    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只能简短讲了讲调查的情况，尽可能与她分析清楚利弊：“……如今此事牵连的人已太多，拿下红眉后还不知又会牵扯出什么，我知道陆姑娘你们热心肠，但……”

    陆昭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直到翩翩公子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好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关心我。”

    苏栗衡：“……”

    他狼狈地移开目光。

    “我也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官场纠葛，不是我们应该涉及的范围。”

    “……”

    “但是，”

    陆昭昭握住了腰侧的剑：

    “那是你们的战场。而诛妖除恶——是我的战场！”

    【话说师父，为什么我们天衍宗名叫天衍宗呢？】

    在很小的时候，陆昭昭曾经问过秦令雪。秦令雪歪头想了一会儿，道：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其一就是那万事万物中一线的生机，正如修士逆天而行以凡人之身谋取长生。天衍宗的名字是由此而来。】

    【但是……我们叫天衍宗，不叫遁一宗耶？】

    【你这小孩，怎么那么多问题？嗯……我想想啊，师父好像说过，我们天衍宗是承天使命的一宗，承担着替天行道、龚行天罚的职责……不过这都是上古时期的事了。只是名字流传了下来，行道峰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自从进入游戏以来，陆昭昭已拥有了太多的回忆。与秦令雪的这段对话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片段，被埋没在记忆深处，在遗忘的作用下早已模糊。

    但此时此刻，它们不知为何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令陆昭昭感到一阵恍惚。就好像那传承自上古的使命，时隔无尽岁月，再一次降临在她的身上。

    就像那被神佛所注视着，代行天罚的一夜。

    但那也只是一个瞬间。因为陆昭昭很清楚自己站在这里真正的原因：

    一切只为朋友们的安好。

    而幻境之中的善恶如同浪花，值得唏嘘，却注定昙花一现。

    她说：“我来对付红眉。”

    “这怎么行？！”

    立刻出声反驳的，并非苏栗衡，而是韩继。他显然也没想让心上人亲自涉险：“仇红英已经去摇人了，昭昭你不必——”

    陆昭昭摇了摇头，看向苏栗衡。

    “我运气很好。”她说：“连上天都会帮我，也许，祂还会再帮我一次？”

    韩继：“？”

    苏栗衡想起那日滚滚的天雷，可也想起她苍白虚弱的面孔。对心上人的担忧心疼，和对必须解决妖祸的责任心交织，一时沉默。

    半晌，才道：“……那你先跟在我身边吧。”

    不论如何，在他出事之前，绝不会再让她出事了。

    “等等，等等？”

    韩继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就敲定了，孟锦迎也抱着胳膊看他们，感觉便宜未婚夫和心上女孩关系匪浅……想想就来气！陆昭昭倒是开开心心应下了：“嗯嗯！不过……咦？素素和柳月她们呢？”

    “她们……”

    “哎呀，阿离！”

    仇红英大踏步进来，她身后的则是沈素书与柳月，一进门先看到了陆昭昭，便热情地打个招呼，才看向苏栗衡：“苏公子，牙行那边有眉目了！”

    “具体如何？”

    说到正事，苏栗衡一时就顾不上陆昭昭这边，严肃了神色。仇红英则道：“我们查到的确有牙人私下长期给那几家青楼提供人口，不过柳月说没有见到妖。能拿下的人我们已经都秘密拿下了，但现在手里还没有大鱼。”

    她武夫出身，行走江湖惯了，语气里带一点儿江湖行话：“不过还有人在继续跟……等消息就成了。话说回来，这次可真顺！你们猜怎么着？除了我们，还有别人在查这条线呢！”

    “别人？”

    苏栗衡不由困惑，仇红英则点了点头：“对啊！是个叫王二的，领了一群人——”

    陆昭昭：“等等，王二？”

    她原以为是重名，但仇红英却理所当然道：

    “对呀！就是那个见过熊妖的王二嘛！”

    “咦……”

    有关王二是怎么又牵连到这些事中来，又给仇红英的调查强势助力这件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间。苏栗衡虽然也很意外，却只是略略点头：“那人不是特别可靠，你们注意些。”

    “晓得！我叫武馆弟子也跟去了，会盯着他们的。”

    仇红英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坏消息了。宗师没请到。”

    武道宗师，本就是凡间武学走到巅峰极致之人，整个凡人界也没几个。毕竟走到这一步不仅对资质能力有极高的要求，且有些本事和心气在身的，多半都会试试前去修仙界，而这部分人大部分都一去不复返了，不知道是死在路中，还是越界之后不再回来。

    是以凡人界宗师稀缺，现在又战乱，也有不少奔赴边疆的，平江附近真是抓不出来。仇红英的叔叔其实也是个半步宗师，但他如今也不在……

    苏栗衡也不怪她：“……是时间太短了。”

    如今已经是这一日的下午时分，再过不久太阳就会慢慢下山。好消息是到目前为止恶妖们都还没有什么动静，往好处去想，也许今天不会出事也说不定。

    但尽快拿下红眉，审出线索，却耽搁不得。

    他略作思忖，便再不犹豫：“孟小姐，麻烦你向长宁宗姬借人手了。”

    半步宗师，长宁宗姬身边也有一位，只并不搭理外人，只能孟锦迎去开这个口把这位请过来。

    “韩继，我之前交代你家人手的事，你去跟上后续。等我消息，时间一到就动手。”

    “你说……哦，我知道了！”

    “麻烦仇姑娘再看看能不能请来一些好手，至于沈小姐和柳姑娘……”

    苏栗衡迟疑片刻：“过会儿我叫人再带你们去认几个人，看看有没有问题。还有，陆姑娘……”

    他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语气中带着决然：

    “劳烦陆姑娘跟着我，先去捉拿一些人了。”

    -

    陆昭昭知道苏栗衡近来很忙，但亲眼见到他到底有多忙，还是头一次。无论大小事他都需得亲自过问，这其中或许有他本身性格仔细认真的原因，但陆昭昭还是觉得他真的要负责太多事情了。

    以至于她都很怀疑：“你有好好吃午饭吗？”

    “我……”

    苏栗衡说不出口谎话，只能低声说：“……我不饿。”

    一忙起来，哪还想得起饿不饿的事？陆昭昭闻言只好默默地从怀中掏出自己私藏的蜜饯果脯。

    “吃一点稍微垫垫……你该不会晚饭也不打算吃吧？”

    “……”

    陆昭昭没脾气了。她今天来来去去也很忙碌，但姑且还是抽空吃了点东西。而苏栗衡别说吃东西，感觉甚至没怎么睡……“平江城是只有你一个管事的了吗？为什么只见你这么忙？”

    她这抱怨有点儿带着亲昵的孩子气。苏栗衡失笑。手有点痒，很想摸摸她的头发；但在伸出之前就恢复了理智，只蜷缩了一下手指，将蜜饯接过，并没有吃，而是小心收起。

    “管事的当然有。”他轻声解释：“你只是这会儿跟在我身边，才觉得我格外忙碌罢了。”

    但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高层们身上的咒术气息，他不得不揽过大部分重要事务给信任的人手。好在这份忙碌并未让他出现什么失误，反倒在这位尚无官职的年轻世家公子身上，赫然呈现出一种临危不乱、材优干济的气度。

    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在这样的压力下，原本便是璞玉的苏家才子亦终于展现出其美玉的本质。尽管事务繁忙，受他调动指挥之人却无有不服者，他的身影只是存在于那里，便能给人一种莫名的信心——

    有这个人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而陆昭昭从旁看着，便越发能够感受到这一份可靠与沉稳。在再次产生“栗子真的长大了”的感慨时，她忽然又意识到：

    苏栗衡是杏林谷的亲传弟子。

    虽然并非谷主的大弟子，对于杏林谷后辈来说也该叫上一句“师兄”乃至“师叔”？他也的确给人以修仙小说里可靠的正道大师兄的感觉。不过相比起作为杏林谷弟子时眉眼间的温润，此时的少年眸中，却闪烁着决断与肃杀。

    于是陆昭昭很快知道，他要拿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以及，他们究竟打算用什么办法把红眉给引回来。

    -

    红眉右眼皮有点轻微的抽搐感。

    隐隐约约，似乎有不太妙的预感？好像被谁给惦记上的感觉……不过红眉既没有柳月多年逃生练就的敏锐，也不知人类“右眼跳灾”的说法，很自然便将心中这点躁意当做了糊弄凡人的不耐，她也确实快忍耐到了极限。

    狐美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

    之前能够忍耐，那是为了更重要的事；如今越是临近成功，这份不耐就越发放大，逐渐扩散到难以忍耐的程度。

    便很随意地找了借口离场，不再搭理那些命运早已注定的蝼蚁。她也的确无需再顾虑什么——

    如今的大运河画舫船队，多半都已是她掌控的人手。说这里是她的一言堂，绝不为过。

    如今……只等入夜。

    日头正在一点点沉下去。

    龙舟赛已偃旗息鼓，热闹了一日的大运河陷入短暂的平静。这平静不会持续太久，再过不久，夜市将开，画舫也将又开始营业活动，那些白日里需要做工没能凑上热闹的人们，会在这宵禁难得放松的节日夜晚好好松快松快。

    但他们不会知道……

    这将是他们短暂一生的倒计时。

    啊，凡人，可叹，可悲。短短的一生……

    红眉垂眸出神，有些奇异又有些恍然地想：

    【现在，他们才是蜉蝣了。】

    “……花魁……花……”

    屋外忽然传来喧闹声，红眉立刻不满地蹙起眉：“吵吵嚷嚷，怎么回事？！”

    这紧要关头，马上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候，她最不想横生枝节。但红眉其实最怕手底下那些劣妖又搞出什么岔子，它们脑子不好使，之前已经给她添过不少麻烦了。

    好在这次似乎不是劣妖们又犯蠢，但也绝不是好消息——

    “红眉花魁，月来楼……月来楼走水了！！”

    来禀报消息的，是个圆圆脸小侍女。纯纯人类的气息，不过是月来楼中刻意被红眉保留着掩人耳目的寻常人类小孩，对幕后的一切全然不知。

    因而这份急促发自真心，因狂奔甚至上气不接下气。本以为红眉作为月来楼的招牌，甚至名副其实的月来楼主人，闻言应当大惊，立刻回去坐镇，然而事实上——

    女人只是低头剔了剔指甲。

    “怎么会走水？”

    她虽然问了，但语气显得不紧不慢，并非镇定从容，而是漫不经心地敷衍：“火势大么？在救火了么？”

    “情况不是很妙，所以您——”

    “叫我回去？哈。”

    别说月来楼对红眉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当初也只花了很短时间就架空了老鸨并使其对自己言听计从。只说为了那份大业，红眉早已将真正重要的东西与手下安置好，如今的月来楼只不过是一座空壳。

    自然也懒得再为一座并无价值的建筑多费心神。反倒是在旁的另一名侍女神色微动，凑过来与她耳语了几句。

    “大人，”她小声道：“要不回去看看？毕竟……”

    她指了指下方。红眉神情也凝重了一些，知晓她的意思：

    月来楼没什么紧要的，但月来楼下方的地下暗道却很要命。

    其中尽管也已布置了禁制保护，可若真是火势太大，暴露了入口，即使是在这个时间，也是天大的麻烦！

    万一因此出了差错，就算是红眉，事后也是要被剥掉一条命的！

    “走！回去看看！”

    这会儿太阳尚未完全落下，回去的时间还很充足。于是圆圆脸小侍女便迷茫地看到，方才还不紧不慢的花魁，又一下子火急火燎的了。

    反倒提醒她的那位侍女被她甩在身后，诧异了片刻追上去：“要不要叫上河君子……”

    红眉摆了摆手。

    “用不上。他们晚点要干大事走不脱的。有什么情况，我叫扫夫联系。”

    “这……好吧。那您快去快回。”

    侍女说着，目送红眉带人离去。不知为何，望着那被火烧云一般的晚霞笼罩的背影，竟隐约生出对方正直入地狱烈火，而随之熊熊燃烧的错觉。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取着她的心脏。但仔细想来，又毫无根由，只得苦笑一声：

    “希望，万事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