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似乎是种花人所有的一种执念。传闻中的幽冥地府尚且有望乡台，人死如灯灭，可七天之后亡魂也会归家探望。
而陆昭昭想，英雄，也是要有人接她们回家的。
在她心底，其实仍有着一丝期望。期望还能够看到她们鲜活的脸，笑着对她喊一声：
【阿离！】
她素来乐观，不信最坏的结果。
而似乎是为了呼应这种乐观，外面的情况没有他们预想得坏。
“这水灾来势汹汹，但后续倒似乎没那么厉害。”
雨变得小了，苏栗衡举着千里目试图观望，但在一片黑暗里实在看不清什么，只得把这事交给娴熟的水手，又坐回去。但心倒是稍放下了一些：“这样倒是可以去搜救……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陆昭昭点点头，扶了扶箬笠，回头去望。
他们的船队已离开了阵法范围。
这个守护阵法，或许是因为布置得简单粗劣，并非密不透风地牢靠，不过还是阻拦了大部分的洪水。而当他们离开阵法保护的范围，才惊觉外界积水如此之深，好在当前的水流并不算很急促，他们所准备的船只可以应付。
往日繁华的街道已被滚滚洪水淹没，融进漆黑的夜里。这其中不知埋葬了多少家庭的住宅与财物——
六个小时转移全城的人，还是太勉强了。可想而知有多少财产来不及转移，不知要愁坏多少幸存的人……
但那还不是最重要的。
陆昭昭怔怔望着，不敢去想：
那些没能转移的人呢？
先前侍从说得好听：大部分百姓都已迁至安全处。那……
小部分呢？
就算给足了时间，这种规模的迁移也很容易出纰漏；六个小时，没有漏下任何一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更别提这还只是城内，而大运河出现洪灾，波及的绝非一城之地。
就算能及时地将消息向外传递，又有多少人能从这场灾难中幸存？又有多少生命，在方才的那段时间里……
已葬身洪流之中？
想到这些，陆昭昭的心中便是一阵钝痛。
“是我错了吗？”她不由喃喃：“我是不是还没能拼尽全力呢？”
假使她能更早地意识到那条条线索之后的脉络，假使她能更有决断力，假使……
是否如今的结局是可以改变的，逝去的生命是可以挽救的？
这是……她的错吗？
“不是的。”
恍惚间，沈素书握住了她的手，如此坚定地重复：“昭昭，这不是你的错。”
陆昭昭吸了吸鼻子，把头靠在她单薄却可靠的肩膀上。沈素书轻抚她的头发，轻轻捧住她的脸，让她并非往漆黑的夜色，而是往远处的灯火看去。
“你看，”她说：“那是你救下的人。”
逐渐远去的保护阵法处，亮着如群星闪烁般的微光，在黑夜里燃起那一丁点充满希望的灯火。陆昭昭怔怔地看，而沈素书又捧着她的脸，让她看过来。
“你看，”她说：“这是被你救下的我。”
陆昭昭看着她。在灯笼映照下，她的面容比之往常还要显得更加温柔。在这温柔之中流淌着一种鲜活的力量，她伸出手去触碰，触摸到少女脸颊带点冰冷却柔软的肌肤，感受到其中流淌的血液，蓬勃的生命力。
而沈素书就这样看着她，将眼瞳与眼瞳互相映照，在彼此的眼底看清自己的倒影。
“但行好事。”她说。
“莫问前程。”她答。
于是两个女孩，终于相视着微笑起来。而陆昭昭又一次看去，目光落在船队之上，隔着少许的距离，似乎也能够看到另外两位友人的面庞——
连她和沈素书都出来了，韩继和孟锦迎自然也不会落下。
因而此时看去，忽然能够从飘摇之中觅到一丝安定。正因他们在她身侧，一如往昔。
而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无惧荆棘载途。
“坐稳了！”忽有人大声提醒：“小心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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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算得上有惊无险。
洪灾的第一波往往是最危险的，危险的不止暴涨的水位，还有被洪水挟裹的杂物。当滔天水势带着滚滚泥沙与树木石块汹涌而来，大自然的伟力真令人感到绝望。而如今虽不知河堤那边如何，看情况还算得上稳定，也给了他们搜救的机会。
未到胥门，仅沿途便已救助了不少幸存者，为此不得不分出几支船紧急带他们回阵法内求援——无论是急需处理伤势的伤者，还是因暴雨和落水失温的幸存者，都很显然不可能参与他们去往胥门的路程。
船队因此时不时便会有零星船只返航；直到后半程，才因路途遥远，临时捎带上。而等到了胥门，陆昭昭也早没了悲伤的心思——
她甚至忙得顾不上产生什么悲伤的情绪。
直面洪灾，伤者颇多。陆昭昭不是医生，但依靠着千度指导，勉强做些急救却能做到。如今医者急缺，她自然而然地投入忙碌，只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只手，也没什么别的杂念。
所幸苏栗衡做的准备算得上周全，一切算得上忙中有序。更有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仙……啊，陆女侠！！”
在一片混乱吵嚷夹杂着雨声水声的响动里，陆昭昭花了一段时间来反应这到底是谁的声音。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很难不感到惊讶：“……王……二？”
不远处船上的矮个子男人冲她用力地挥手。这会儿只是小雨，他手上的火把在雨中也能挥舞出明亮的痕迹，自然地照亮他平凡矮小的身影，正是王二。
他看起来也在忙碌，只能这样隔着一段距离冲她大喊。陆昭昭正好歇口气，惊奇地看过去，感到一阵魔幻。
“你怎么——也在这儿——”
她只能这么大喊着问。而对方似乎是笑了笑：
“我在查……正好……就进了盘门那边——”
声音因被杂音干扰，只断断续续听到。陆昭昭大概听懂，他应该是带人追查人牙子一事，结果洪灾将至，就干脆留在盘门那边的阵法里。
“听说胥门这边——所以——”
盘门和胥门姑且还算比较近的。所以听闻胥门这边的阵法没成，在浪头过去之后，他也跟着出来搜救，比陆昭昭他们来得还早，可以说胥门这边的情况没有那么惨烈，还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声音逐渐被淹没下去。但那双眼睛是亮的，是和过往的精光截然不同的明亮。
陆昭昭远远看着，在惊奇之中，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心绪。那不再是悲伤或者别的什么，更接近于一种……
自己曾经浇过水的杂草，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说不上来，但是很奇妙的。以至于她竟然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而王二似乎也意识到她听不清他的言语，逐渐不再开口，只是又挥了挥手，转身再次忙碌起来。
陆昭昭看了一会儿那个方向。她一点也不清楚，曾经那个混不吝的市井小民是如何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说来认识他好像也没有多久，她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个心智成形的成年人是怎样发生了这样大的转变。
她本也不了解他。
但……这也许是好的转变吧。正如那日他来送马，诚惶诚恐地还她银子，而她对他的期望则是——
【今后能走正途，做个好人，堂堂正正过一生。】
他信守了承诺。
人是会改变的，这是正是所谓“人类的可能性”。人是能往前走的，无论遭遇了什么，只要还活着，就早晚可以再向前迈出步去。
王二如此。从灾难中幸存之人，也当如此。
活下去，便有希望！
环顾四周，意识到周围姑且还算得上有序。陆昭昭找到了难得歇口气的韩继。
“阿继哥，”她问：“可不可以借我一艘船？”
韩继也累得够呛，但见她来，霎时间就挺直脊背，捋了捋头发。以至于两个呼吸后才听清她话的内容：“船？啊……你要去找仇红英？”
陆昭昭点点头，又摇摇头。
“总要去那边看看情况。”她说：“万一恶妖和蛟龙……不处理掉的话，治标不治本的。”
阵法只能顶一时，最终还是要防洪筑堤。之前没把重点放在堤坝那边，一来是时间紧迫人手不足，二来是因为这次水灾严格来说并非天灾，根源还是在恶妖蛟龙，单纯加固堤坝作用有限。
所以，如今确实有必要去确认一下情况。当然，仇红英和柳月也是很重要的因素。陆昭昭看过去，韩继沉思片刻，看了看目前的水势。
“……成。我去调点人，我们一起去。”
“去哪儿？”
孟锦迎不知何时冒出来，狐疑地看向自己的死对头。韩继“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又冒出苏栗衡的声音。
“你们留在这儿帮忙，我去。”
因着寒冷，这会儿少年身上多加了件外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难言疲惫的样子：“也得去看看堤坝的情况。”
陆昭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觉得很快又要发展成之前在府衙里吵成一团，最后决定所有人都去的发展。想到这里，明明是还挺严肃的场景，她莫名会心地想笑一笑了。
不过最后的发展和她的预想还是有点儿出入，因为沈素书选择了留下。
“看水势，那边应当没有太多危险了。”
很好理解，虽然如今洪灾还是爆发了，但城中的情况居然还能算得上好。假使恶妖那边没出问题，是绝不会甘心看他们安全无虞的，但至今没有别的动静，或许证明，仇红英和柳月还是做出了些成绩。
而既然那边或许没有那么危险，沈素书权衡之后，还是觉得在这边帮忙，更能贡献自己的力量。她拉着陆昭昭的手，低声跟她说：
“若有什么危险……我会及时离开。你也是。”
越发感到清醒的现在，离开幻境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一件难事。而沈素书也相信，对于一直显得很特殊的陆昭昭而言，这应该也并不困难。
陆昭昭就笑，跟她约好拉了钩：“那当然。我们今后还要一起去旅行呢！”
她挥手与她告别，和苏栗衡以及抽出的些许人手一起再度启程。越是接近之时，就越是忐忑。韩继不停地陪她说话，笨拙地表达安慰，陆昭昭笑一笑；孟锦迎看不过眼，又和他拌嘴，这下陆昭昭是真的能笑出声了。
然后，在一次张望里，她看见了船。
大运河是一条很大的运河。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不过所谓江河湖海，总是天下水脉相连。大运河很大，意思是其支流也很多，先前陆昭昭等人一直叫“大运河”的地方，其实只是其中的一段。
当然，如今茫茫水波，早已分不清哪里才是原先的河道了。
这在漆黑夜雨之中，辨识方向也是个难事，陆昭昭其实有些担心偏航。不过在看到那艘船时，她知道方向应该没有错。
但也同时，心提在了嗓子眼上。
清歌舫。
三艘大花船之一的它，正静静地在水面上漂泊。四周黑暗，不见其他船的踪影，唯有它一个，尚且亮着点点微光。
远远看去巨大的黑影，犹如夜色里潜伏的什么怪兽，那一点点的灯火则是它的眼睛。全然没有白日里华美壮观的样子，叫陆昭昭惊疑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它的身份。
船上一片寂静。
远处的清歌舫寂静，陆昭昭这边也一片沉寂。那艘大船，看到的人不止她一个；但也像她一样，认出它的人都知道它的意义。
苏栗衡沉默地注视着那边，用手势示意船夫暂缓靠近。隔着一段距离去观察，但尽管雨丝如今已经很小，依然无法观察清楚那边的情况。
“已经到了吗？”韩继也眺望：“……其他船呢？我们要靠近吗？”
没有谁能给出答案。所有人都等着苏栗衡拿个主意。其实如果是平日里精力充沛的陆昭昭，早该先仗着轻功冲上去看看，但现在她累坏了。
真气一次又一次耗空，糟糕的身体状态，即使调低了感官也还是难以忍受。她默默地抓紧时间调息以防万一，又有那么一点出神：
要是伏惟尚飨能正常使用就好了。
伏惟尚飨在这个幻境里不能正常使用，是陆昭昭之前才意识到的事情。因为她注意到，那召唤而来的天雷虽然劈了红眉，却对近在咫尺的其他劣妖视若无睹。
可单那熊妖，便食人无数，罪该万死！
她分了些心思琢磨这事，才想出些眉目：据柳月所说，恶妖恶贯满盈，却无惧天谴，是因为他们掌握了遮蔽天机的方法。这就像伪装成正常文件的病毒文件，天道防火墙并不能很好地识别，除非有人拿着确凿的证据前去检举，它才能将对方识别出来并给予处理。
如此说来，陆昭昭一开始由于种种担忧，而选择使用扫夫的身体部位献祭，居然还是一种歪打正着。可也因此，只要她拿不到对方的身体部位，就没有办法向天道检举恶妖，申请执法。
否则……她也不会让仇红英和柳月去做这份危险的工作，以至如今……
心中蓦然一阵惆怅。陆昭低头看自己的手，肤色因疲惫显得愈发苍白。但没有关系，即使是这样一双手，如今也还是能紧紧地握剑。如果用战与杀可以劈出一条前路，那她无惧立即启程。
然后她听见声音。
“嗯？船上是不是有人在跟我们示意？”
陆昭昭猛地抬眼看去，还真在船头看到一些摇动的火光。但是距离太远，实在看不清楚，苏栗衡沉吟片刻后下令：
“靠近一些。”
船只缓缓行驶，逐渐靠得近了。陆昭昭开启洞幽之眼，在得到加强的视力里，看到了十分意外的东西。
“是……是武馆的师兄？！”
她猛地起身，仔细查看，确实是认识的人！虽然并不相熟，但毫无疑问，那是武馆弟子中的一个！
而当意识到这点之后，她毫不犹豫，提起微末的一点真气——
“昭昭？！”
朋友们的担忧，陆昭昭听到，却暂时无暇顾及。她翻身上了清歌舫，这是一个她平时都很难做到的超高难度攀越，但此时，她做到了。
上船第一件事便是抓住那名师兄：
“红英师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