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时就是如此。那些你以为早已遗忘的，在很遥远之后的某时某刻却能够再次浮现，历历在目，宛若昨夕。

    司空琢甚至可以回忆起泥土的腥气，随着一下又一下不知向何人还是向何种不可抗力祈求的跪拜而涌入鼻腔，远胜尊严被折辱的无力。

    从喉咙里泛起几欲呕吐的冲动，但没有什么能够被吐出来。从眼底里涌起流出什么的冲动，但也没有什么能够被流出来。

    然后那些感觉也短暂地留存之后远去，所感受到的唯有麻木。

    没有退路之人也没有余地去想太多。

    “……总之，因为缺乏路费，我来到了此处。”

    然后那浮现的种种，司空琢就用这样一句话很简单地给概括了：“稍微摸清情况后，我给外公找了个看顾。”

    他示意陆昭昭去看在营地中穿行吆喝的一些女人，道：

    “这里有些人会去古战场，而另一些，也许是那些人的亲眷，又也许从前曾拾荒，但如今身有残疾……总之，有些人是不去也不适合去古战场的，便留在营地里，做些营生。”

    这些营生嘛，有皮肉交易，也有看顾老人小孩、缝缝补补、洗衣晒被……诸如此类。但凡是有需求的业务，总会有人去做的，每个人都很珍惜每一个能挣钱——又或者以物易物的机会。

    “以物易物也挺常见的，互相帮忙也有，不过几乎不可能有无偿的善举，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已经学会不发多余的善心。”

    司空琢说：“所以，为了找一个允许我赊账、还不会苛待忽视老人的看顾，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不过，也不算太难。相比起老油条们，初来此地的新人是很好被辨认出来的；而在这些新人里，找到良知尚存的人的概率，可以说高得多。

    “接下来，我就去找了一个引路人。”

    去陌生之地，尚且要寻个向导；进入危险的古战场，没人引路可是很容易尸骨无存的。所以——

    “这里有人专门做相关的生意。比如带路服务——不同的价格对应不同的服务等级，根据凡人和修士收费也有所不同。只要出价足够高，对方甚至能包你进出安全、乃至全程舒坦宛若观光，连手指头都不用动；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有些人可以不收费，但不确保你的安全，而且，出来之后，收获上交。”

    司空琢说着，耸了耸肩：“当然，这种服务我可没钱买。至于不要钱的……哈。那也就听起来不错罢了。”

    有句话说——免费的，就是最贵的。如果真选了那个听起来很不错的办法，死在古战场里还算是幸运的。

    只要合约一签，要上交的东西可不就只是一次的收获了。那群家伙，会将人敲骨吸髓，刳脂剔膏，不榨干这人的全部价值，绝不罢休。

    他们也确有能力去榨干一个人的全部价值。那些人自有一套评估与处理的流程，高效、冷酷，与屠户处理待宰的家猪无异。

    ……不。乱世之时，一个人的命，尚且还不如一头肉猪。

    “而就算是普通的引路交易，也未必真的可靠。”司空琢道：“在西牛贺洲，信用这东西，可是很脆弱的。就算是耗费巨大、最顶格的带路服务，双方事先签下契书——一旦风险超过预计，那合约废除也是很快的。”

    这甚至都不能算作向导违约，毕竟古战场的危险人尽皆知，顾客自己也该有面对意外的心理准备。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是很不错的情况了，毕竟……

    “当然，会对带路服务抱有期待的人，八成并不知道，”司空琢抱着胳膊：“古战场中的危险，可不止来自于古战场本身。”

    陆昭昭何等聪慧，听到此处，已明白原因：“……世上最可怖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她想起一句话——

    【资本只要有10％的利润，就会活跃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

    “那些所谓向导，”陆昭昭看向司空琢，带着八分确定和两分犹疑地求证：“也许有真的好好做生意的实在人，但……逐利的鬣狗也绝不会少。毕竟，相比起带人进入险地、全程保护、再让其完好离开……所得的利益；自然还是带人进了战场、甚至什么别的地方，再杀人越货，来钱更快……不是吗？”

    少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是如此畅快，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以一种很赞赏、很满足的语气夸奖道：

    “你的聪慧，也是我相当喜欢的一部分。”

    司空琢喜欢陆昭昭，当然有很多原因。而她自幼表现出的那种与外表的稚嫩全然不同的通透，正是他开始注意、乃至钟爱她的起因。这真是很有意思，有些事情，一千余岁的玉怜香尚且拎不清，让司空琢觉得可笑到懒得搭理；但这样一个如今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孩子——

    她早在五年前，就很明白这些了。

    生在蜜罐里，却还能够察觉属于自己那个位置看不到的线索，这是一种才能。而陆昭昭能拥有这样的才能，司空琢确实从心底里感到欢喜。

    如你所说，”他说：“杀人越货才是常态，所谓向导，大多不过是披上了羊皮的匪徒。就算在如今的修仙界，荒郊野外也尚且属于三不管地带，只要首尾处理得干净些，不会背负任何后果。而堕魔——”

    他拉长了声音，又道：“没那么简单。凡人，想堕魔，可是很难的。”

    修士堕魔，不仅与行为有关，更与心境息息相关，因而也有“滋生心魔”这般的说法。而未入道的凡人，本来就不会受天道太多关注——天道是很在意凡人这个群体，但从不关注个人。

    “况且，就算堕魔，在西牛贺洲，这也真不是什么大事。”

    司空琢已翘起了二郎腿。这个动作在有些人做来，就显得很是不雅；但由他做来，只显得很随性，又因如今稍显青涩的外表而露出些俏皮。他把手肘也支在腿上，撑着侧脸，歪着头看窗外。

    “我那时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规矩。但只要不傻，我就该知道，绝不能去找那些【向导】。”

    就算其中有可靠的，以他当时的情况，分辨起来也太难了。但他也绝不能一个人愣头青地往里闯，更不可能买地图——

    虽然也有人兜售地图，但先不说真实性，和这些人与“向导”的勾结程度，简单点来说……

    哈哈，笑死，司空琢根本没钱买地图。

    “好在，我是个孩子。”司空琢说：“而且……是个因为从小食物短缺，看上去远比同龄人更瘦小的孩子。”

    更容易获得人的怜悯，更容易降低人的戒心。尽管在这个地方，孩子也并非那么无害，但所幸司空琢选对了人，也足够弯得下身。

    尊严是上层人才有的东西。为了活下去达成目标，底层人不择手段。

    “对了，提醒你一句，今后外出游历，可别太相信小孩，尤其，在西牛贺洲。”

    司空琢友情提醒：“生在混乱之地的孩子可不会有什么好教养，打小就被魔修、恶徒、骗子特地培养出来的大有人在。他们有时会跟大人打配合，专门利用自己孩子的外表让人放松警惕、心生怜悯，从而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会要你的命。”

    女人和老人也是同理。越混乱的地方，越是要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人想要伤害你，不因他是男或女、老或少而改变。

    陆昭昭并不意外，很平静地点头。却见司空琢面色忽然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显出一些懊恼。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司空琢懊恼道：“虽然我进剑宗之后，就努力给自己补充营养了，那几年也蹿高了不少。可还是前十几年欠缺太多，以至于我才长到这个高度，和秦师兄平齐！”

    他愤愤道：“若是我少年时也如秦师兄那般，如今定是要高他一头了！！！”

    陆昭昭：“……”

    陆昭昭：“你真是小学生对吧？！！”

    -

    无论司空琢在讲什么沉重的话题，一旦牵扯到和秦令雪的胜负，他的幼稚程度就可以瞬间切换至小学生水平。陆昭昭也真是服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很可怕的执念吧。

    陆昭昭甚至怀疑——

    司空琢难道还会跟秦令雪比一比，头发丝儿的数量吗？！

    他们在城东的聚居地停留了片刻，又去了东战场外围。那里正如云谷外围，建筑集市密布，几乎算得上一座小镇。人流如织，正是适合进战场的热闹时候。

    司空琢又开始讲述之后的事情。

    “古战场面积极大，即使是东战场，其面积也绝非寸地尺天。它也不是一个秘境，而隶属修仙界本身，所以古战场的入口，自然不是一个大门。真要说的话，沿着边缘的区域，那一大圈无论从哪里，都是可以进入古战场的。”

    他说：“而我们眼前所见的这一带，实则是东战场最安全的一段入口。从不同的方位进入会到达战场的不同地带，而从这附近进去，是整片战场里危险程度最低的一片地域。”

    说到这里，司空琢笑道：“其实若非昭昭如今身体未愈，我是很乐意带你进里面走上一趟，亲眼看看的。”

    陆昭昭完全相信他这话。并且她高度怀疑——

    假使她身体健康，活蹦乱跳，那以司空琢的性格，八成就不是把她带进去观光而已，恐怕非常乐得把她丢到危险程度偏高的地方，好好将她磨砺一番！

    ——司空琢跟祝青燃一样，想督促她上进的心，那是根本毫无掩饰的！可恶，这家伙哪里像是喜欢她——

    不过这种并不因喜好而心软，反倒更加期望对方变得更好的性子，陆昭昭也并不讨厌。

    司空琢不知她想什么，只继续道：“我就给你口述一下吧。总之，刚进去那片地方，是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的。不是原本就没有，而是天长地久下来，早就给人薅光了。所以想有收获，得往里走。”

    “而往里面走，能选的方向就多了。即使避开格外危险的地方，也还是有很大一片地域可去。这部分嘛，就是地图和向导的价值了。拾荒的老手都会有自己的一套收获路线，寻常是根本不可能分享给其他人的。”

    “我找到的那位引路人，就是一个老手。嗯……也不算很老，毕竟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进古战场多了，早晚要送命。”司空琢道：“他不是做向导生意的，人倒是还不错。虽然没把自己的路线分享给我，也带我走了趟大众路线。这也就够了，具体能有收获的路线都是要自己去探的，只要被人带着走过一趟，知道该从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就足够成为一个合格的拾荒客了。”

    当然，其他的种种经验也很重要，司空琢的确从那个人身上学到了很多。尽管他没有特地去教，也只带他走过那么一次。

    之后再遇，就是之后的事了。

    “古战场的危险，和修仙界中其他所有地方都有所不同。常见的地形气象问题、异兽的危险，姑且不提，最特别的是——”

    司空琢道：“这里是有鬼的。”

    陆昭昭若有所思：“因为特殊环境，死在其中的生灵无法前往鬼域轮回转生，就会滞留于此，形成鬼怪？”

    司空琢打了个响指：“正是如此。凡人拾荒客只会在外围探索，一般遇不到鬼魂，它们会被此地天然的阵法引导至腹地，成型、游荡。外围通常只是遇到一些游魂和煞气。有一定危险性，但只要及时躲开，不太会危及性命。”

    “但也不是全部情况。在古战场中，有部分鬼怪是会到处游荡的，煞气也会，而就像兽潮，其中也会出现兽潮、鬼潮，还有近似风暴的煞气潮。”

    少男用一种悠闲的语气细数：“少部分地方还会有魔气……真可谓是，群魔乱舞呐。这些再加上心怀不轨的其他拾荒客，可想而知每次进入，得冒多大风险了。”

    所以前往古战场的拾荒客络绎不绝，死去的人也数不胜数。“而且，古战场拾荒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越是外围的安全地带，越难找到收获。想有收益，就必须要深入，这风险嘛，也是成倍增加。”

    先不说深入可能遇到的危险，就算有收获，能活着带出去也需要本事和运气。所以古战场拾荒这件事，真是相当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真真是拿命去拼。

    “至于收获嘛，这就五花八门了。”

    司空琢回忆着：“如今情况如何，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那会儿，收获主要分个六种。一种是药植灵果相关。这还挺难找的，因为拾荒客找东西都是连根拔起，外围有价值的植物早八百年就给薅完了，再往里走有价值的植物很可能有异兽看守，不是那么好到手的。”

    “第二就是动物异兽相关。这种多是修士去捕猎，凡人做这个比较困难。一般有这种收获的，多半是修士或凡人成群结队行动狩猎，死伤也比较重，但要是有合适的猎物，那付出也值得。”

    “第三种是矿石相关。古战场这个特殊的环境，会诞生不少外界少见的稀有矿石，虽然成色好的八成在腹地，而且很大一部分在山体中或地下，但也不是没有开采的可能性。有些找到了合适矿脉的拾荒客甚至会兜售进入矿洞采集的门票，不过……嗯。一来很难说安全，二来也不一定有收获，三来，这种情况不多见，毕竟外围的矿脉，也差不多挖干净了。”

    陆昭昭听着，只觉得这三种听上去，都很不适合少年司空琢寻觅，便问道：“那剩下三种呢？”

    司空琢耸耸肩：“第四种，就是真正的拾荒了。古战场从古至今，死去的人不知凡几，他们的遗物，当然也多半失落在此处，稀奇古怪，应有尽有。不过要找到这些，真靠运气，毕竟好捡到的，早就给人捡走了。”

    “第五种，则和煞气魔气有关。魔修屠城那事你知道吧？血屠城池，为的就是煞气和魔气，这些东西对于魔修而言大有脾益，所以不少人收。这种东西可以用专门的工具捕获，如果在合适的环境下浓郁到凝结成实质，甚至会像灵石一样凝聚出煞气石和魔石，要是能捡到一块，收获可不小。”

    “风险也很大吧？”陆昭昭道：“你刚才说幽魂和煞气遇到了要及时躲开。既然外围的煞气都要闪躲，那足够凝结成实质的煞气浓郁之地，想必是生人勿近的。”

    司空琢笑着点头：“煞气入体，人是会疯的。但在古战场想有收获，这种冒险也很寻常。”

    陆昭昭若有所思：“植物，动物，矿石，遗物，煞气……那最后一种……”

    “偷、骗、抢别人的收获。”

    司空琢自然道：“只要到手，自然就算是自己的收获了。”

    陆昭昭默然。

    少男转过头来，看她。见她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戳一下她的脸蛋。在少女困惑抬头时，又笑吟吟问道：

    “那么——聪明的昭昭姑娘。猜猜看，我是靠哪种收获挣到路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