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峰。映月轩。
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字，有一个很懂风雅的主人，映月轩的景色，自然也是很雅的。一如它的名字，此处在夜色中看去更是别有韵味，无论是明镜一样与圆月呼应的湖，还是茂盛的植物、林立的建筑，都如一副名家信手泼墨的画作，透出一种富有感染力的美。
但假使这是一幅画，那么画面的主角绝不应该是这美丽的夜景，而是廊前阶下，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
“今天的月亮好大呀……”
陆昭昭仰头看，以这句感慨做了开场白。秦令雪也仰头看，应和了一句：
“是挺亮的。”
他才说完，就看到小丫头好像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捂住嘴笑起来，随口追问一句，她也只是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到……”
想到很久之前，他们也曾月下谈心，不止一次。
莫非，这就是他们梅峰的家庭会议传统？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夜晚易使人多思，也易使人沉静，或许还真是个谈话的好时候。
这么想着，陆昭昭也就深呼吸，单刀直入：
“今天，温温师兄提醒我，我对你是不是有点儿坏。”
“嗯……”
秦令雪闻言，沉吟了片刻，目光陡然锐利：
“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他温温师兄的？！”
陆昭昭：“？”
重点是这个吗？
她瞪了大螃蟹一眼，不太高兴，但还是努力回归正题：“我认真思考过了，觉得他说得不算对。因为他不知道情况……”
她一本正经道：“我还是个小孩，有很多事没法自己做。我没有办法自己去烧洗澡水，也没有办法在没有皂角的情况下洗衣服，我现在还没有多少灵力运用法术，所以，寻求大人的帮助，这是非常合理的。而身为我的监护人，师父你有照顾我的义务。”
“嗯……”
她说得倒是很认真，秦令雪盯着她，却只是觉得那肉肉脸看着就让人想捏一把，心不在焉地撑住脸，点点头：“没错。”
陆昭昭不知他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听进去了，便又道：“而另一些事呢，纯粹是你自找的！比如梳头发，我都不让你给我梳，你非要来，我又不是受虐狂，你扯疼我，我肯定要找你算账……你说说，这能怪我吗？”
秦令雪又点点头，说：“有理。”
其实他压根儿没注意听小丫头在絮絮叨叨什么，那些超过十五个字的音节传到他耳朵里就已经变成了天书。但他盯着肉嘟嘟的小姑娘一板一眼念话，尤其是为了吐字清晰，她不得不放慢语速，那小模样就十分好玩儿可爱，至少——
秦令雪觉得很好玩儿。
所以她说，他也不打岔，哼哼唧唧应付两声，就很好奇地盯着瞧。只陆昭昭一个人情深意切地一边思考，一边叙述：
“但——我仔细想了想，师兄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仔细算来，都是事出有因，可是我对你的态度，好像确实是有点儿坏的。”
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察觉的事情。因为只要对比一下，就能轻易地发现端倪。就算不跟陆昭昭对其他人的态度相比，就拿幻境外陆昭昭真正初遇秦令雪时的情景来比，那时的她对秦令雪的态度，也比如今要好上不少。
虽然也经常……在他衣服上印几个脚印啦，在他闲得没事来玩她的时候咣咣来两拳啦……也没有这么一言不合就拿他当磨牙棒使。陆昭昭毕竟不是熊孩子，真要细数起来，恐怕也只有当初才来生理期时心情暴躁，才有和如今类似的行径。
但陆昭昭如今自然没有生理期。
先不说游戏外的体感不会带到游戏内，如今也不是她游戏身体的生理期，更别说在幻境里她只是陆七岁……
虽然思维和心理都没有真正回到七岁。显然这个幻境远不如当初真正进入游戏时的系统模拟对玩家的影响大——
因为梦境虚拟技术加上神都风行那丧心病狂的追求拟真，玩家的游戏角色年龄是会对心理年龄造成一些影响的。这也是陆昭昭当初分明现实已经成年，却还会不自觉表现得相当幼稚的原因。
盖因梦境本就暴露潜意识，加之系统模拟，便真让她有些退行至童年心态，连真正童年时有的口癖都带出来了。而这个幻境的影响则没那么大，所以陆昭昭反思过后，便大概弄清楚了，自己会如此反常的原因。
“我仔细想了。我觉得……”
她说：“……我对你这样，或许是因为，我很害怕吧。”
生气，难过……她在好几个词汇中斟酌了许久，还是选择了【害怕】这个词。无他，这个词汇才是更贴切的、她会如此表现的真实原因——
“我才意识到。”她说：“我一直，都是很害怕的。”
她一直，都是很害怕的。害怕被秦令雪遗忘，害怕和他的关系不如以往。从进入这个幻境开始，她就一直在害怕着，害怕那个明明无比熟悉的怀抱，一点点变得陌生。
这是一种几乎没来由的、也不易察觉的恐慌。来自于分明那么熟悉且理所应当的事物，朝夕之间发生了更改。当她终于意识到与秦令雪的关系并不是一种必然，便仿佛有什么本应属于她的事物骤然从指缝间流失——
强烈的患得患失感，想要抓住什么的不安，伴随着严重的焦虑，令她在烦躁中一次次下意识地选择了更具攻击性的行为：
踢打，撕咬，在攻击性中发泄并试探；直到得到包容的回应，才能从中汲取到一点点确定与熟悉。可那一点点又实在太少、太少，所以过不了多久，她就又开始不安，从而周而复始地，用一种很糟糕的方式去得出一个祈求的答案：
【他仍在爱着我。】
【他仍在……】
【爱着我……吗？】
哪怕知道答案应该是确定的，却依旧无法安心。然而她自己却毫无察觉，只是任由躯体在意识之前做出了行动。
然后到方才为止，才终于明白：
“……我同样怕你离开我。”
其实在陆昭昭和秦令雪的这段关系里，总是看上去秦令雪需要陆昭昭更多。哪怕他才是那个身为长辈的角色，但相比起秦令雪对陆昭昭的依恋，陆昭昭对他的依恋自然是小很多的。
虽然也会想念，可她不会因为见不到他就焦虑不安；不会想要分分秒秒都待在他身边，反倒因为太过黏糊还费尽心思“离家出走”。
只要足够了解他们，那无论是谁来看，这对师徒当中更清醒更理智的那个，从来都是陆昭昭。陆昭昭自己也这么认为。她无数次都觉得秦令雪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直到此刻，她意识到——
【陆昭昭同样需要秦令雪。】
“我真傻。”她说：“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珍惜眼前的事物，但我确实还不够珍惜你。我甚至有点想不起上一次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说过——”
【我爱你。】
明明爱对她来说从不是难以吐露的东西。但仔细想来，陆昭昭甚至想不起：
除了哄大螃蟹的时候，她有主动地对他说过，那三个字吗？
就算是有，好像也是很久之前了。
“所以——”
陆昭昭扭头去看他，在心中斟酌着词句，试图向他敞开心扉：“我觉得我有必要——”
“向你道歉”几个字还未出口，她就忽然顿住。大约沉默了那么两秒钟，她默默伸出手，犹豫地在少年人面前晃了晃。
“嗯？”
少男哼出一声鼻音，眼睛倒还在看她，一副“我听得很认真哦”的样子，嘴里却道了句：
“没错，在理。”
陆昭昭：“……”
她深呼吸一口气……再深呼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
“秦令雪是个大笨蛋。”
“对，你说得没——”
秦令雪刚想点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嗯？我怎么笨蛋了？嘶……你怎么又咬我？！”
“泥活该！！！”
小女孩超用力地咬住他的胳膊，简直要咬出磨牙吮血的气势，恶狠狠地含糊不清道：“泥这混蛋啊啊啊——！！！”
“哈？哈？！”
-
所以说，不是陆昭昭变得暴躁，而是秦令雪就是有让她忽然暴躁起来的本事。幻境中的秦令雪——也或者是最初的秦令雪，尚未经过之后数年的磨合与种种，很显然还是一副吊儿郎当超大号熊孩的姿态。
也就怨不得陆昭昭一番剖白、情真意切，想道歉并和好……
扭头一看这家伙居然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便出离愤怒，给他来一圈牙印儿不说，此后的几天更是陷入了冷战之中。
小昭单方面冷战。
态度尤其坚决，反倒叫秦令雪很是不知所措。大螃蟹的人生中恐怕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跟他“冷战”这样的事，以至于起初他甚至还觉得很好玩儿，直到意识到小姑娘的气恐怕是没那么容易消下去，这才真有点乱了阵脚。
不。准确地说，这其中其实经历了好几个过程。包括但不限于“咦不会吧真的生气啦哎呀这小孩儿这么容易生气啊”、“哎哟真生气了那我道歉还不行吗”、“嘁怎么还不搭理我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再这样我也不理你了”、“好了好了我输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如是几次三番折腾下来，别说秦令雪，陆昭昭也快气得没脾气了。
“师父是笨蛋——”
她大喊，趴在书桌上：“我师父是大笨蛋——”
温影承闻言，只是抬头无奈笑笑。陆昭昭哼哼唧唧，跑过去倒他腿上。
“还是温温师兄好。”
“……小师妹，虽然我很高兴能这么说，但如果小师叔听到，我可能就没命在了。”
“他敢？！”
陆昭昭拔高声音：“他要打你，先打我，打死我算啦！”
温影承：“……”
他轻叹口气，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还在生他的气呢？”
“唔……”
陆昭昭又趴下去，心累地叹了口气：“……其实，也没有。”
当时是很生气来的。不论是谁，一番真心剖白后发现对方完全没听进去，都该火冒三丈了！更别说这家伙之后的操作，简直就是一路往人心头倒汽油再潇洒点火——
但，还能怎么办呢？秦令雪——尤其最初的秦令雪是有多熊、多傻，陆昭昭自己其实也很明白。不如说，如今的他会选择妥协而不是直接跟她闹翻，已经是一件很出人意料的事情——
毕竟，如今他们认识还不算久，在陆昭昭的注意下，也完全没出现因为秦令雪而导致她出问题的情况。
秦大螃蟹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自身的过错而学会收敛脾性，所以他如今还肯低头，其实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也的确让陆昭昭心软了。
【即使失去了记忆。】她想：【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心里有她，才会依旧习惯性地选择低头认错。就这一点，便已经足够消弭她心中的所有怨气。
“我已经不生气了。”她又说：“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简单来说，找不着台阶下。而秦令雪哪怕服软，也完全是个不会递台阶，反倒无意间又煽风点火的……
“这样……”温影承思忖片刻，便道：“那师妹若不介意，便由我从中牵个线吧。”
-
所以……
陆昭昭默默地看着十米开外鬼鬼祟祟不敢过来的人影，闭目深呼吸两次，又睁开眼：“……你站那儿干嘛呢？”
“那不是……”
少年人嘀咕：“你之前说，叫我滚远点嘛。”
“啊？”
“所以，你都让我滚了。”少男看天看地：“我要是随随便便滚回来，不是挺没面子的。”
陆昭昭：“……所以你站我十米开外就算没回来了是吗？？？”
她继续深呼吸，揉了揉太阳穴：“而且——我什么时候叫你滚了？之前只是叫你走开而已好吗？！”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你都不想看见我，那我何必往你跟边凑？”
“这还怪我？！”
陆昭昭拍桌而起：“分明是你上次大半夜跑我窗边，我灯都熄了困得不得了，你跟个鬼一样冒出来，我只是赶走你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那、那还不是你白天一见我就扭头跑，我都找不到机会跟你讲话，只好半夜——”
三言两语，眼看又要吵起来。温影承于是轻咳一声：“小师叔，师妹——”
“你闭嘴。”秦令雪一个眼刀过去：“我和我徒弟的事儿，你插什么嘴！”
“你说！”陆昭昭不甘示弱：“温温师兄别怕，我在这儿，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温影承：“……”
他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
阵峰峰主明智地保持了沉默。而秦令雪早已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看温影承，又看了看陆昭昭，一捏拳头：
“好哇，我就知道，小碰瓷你这是找着下家了，就不要我了是吧？！”
陆昭昭：“？”
温影承：“？”
“我早该知道！从前你能碰瓷我，如今就能碰瓷姓温的！”
少男咬牙切齿，忽然上前两步，鸡妈妈护崽一样把陆昭昭护在了身后，猛瞪一眼温影承：
“我警告你！这小丫头先碰瓷的是我！她已经是我家的了，姓温的你不准碰！”
温影承：“呃……啊……啊？”
少男又扭头按住陆昭昭的肩膀：
“你都碰瓷我了，怎么还找别人？小丫头真没眼光，他那家当有我多吗？你才压榨我几个灵石啊就扭头跑了，不准！听见没？不准！只准碰瓷我一个！别的谁都不准！！”
陆昭昭：“啊……啊……哈？”
一大一小两张并不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的是相似的迷茫。很显然，无论是温影承还是陆昭昭，都完全没能理解秦令雪的这个奇葩的思路究竟从何而来。
总觉得……冷战的这几天……他好像想了点奇怪的东西……
但是，等反应过来——
“扑哧。”
陆昭昭忽然没忍住，笑出了声。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整个身子都弯起来，腹部感到些许抽痛，半晌才缓过气，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珠。
然后蹦过去，扑到下意识接住她的秦令雪的怀里，两条胳膊挂在他的脖颈上，亲昵地把头贴过去，咯咯笑起：
“你的你的。我是只属于你的小碰瓷，别的谁都不碰，就赖你身上。”
“真的？”
秦令雪把她抱住托起来，嘀咕：“你这话说的……怎么感觉我好像个冤大头似的。”
“那我找别人当冤大头？”
“不许——”
少男轻哼一声：“冤大头就冤大头。给徒弟当冤大头，我乐意！”
陆昭昭又咯吱咯吱地一通乱笑，栽倒在他肩膀上：“师父！”
“嗯？”
“师父父！！”
“怎么还叫叠字……算了，爱怎么叫怎么叫。”
秦令雪捏一下她的鼻尖儿：“小碰瓷。”
“师父父～”
“小——碰——瓷！”
“陆昭昭的师父父！”
“秦令雪的小碰瓷！”
两个幼稚鬼闹了好一会儿，秦令雪把小丫头一抛又接住，自然地让她坐在了臂弯里。
“想不想出去玩儿？”
“想！”
“顺便吃点好吃的？”
“嗯嗯！”
他抱着她，扭头就走。陆昭昭趴他肩膀上，跟温影承晃晃小手：
“师兄再见～”
温影承微笑着目送二人离去，依稀听见对话之声：
“什么师兄，你怎么对姓温的那么好？！”
“哼哼……你吃醋啦？”
“笑话，我怎么可能——”
“我好喜欢温温师兄哦。”
“……回头弄死他。”
“哈、哈、哈——那不行。而且我更喜欢你呀。”
“嘁……更喜欢是多喜欢？”
“大概就……这么这么喜欢？”
“这么这么是多喜欢？”
声音逐渐远去，听得不清晰了。只在风中偶尔还捎来只言片语。
“……上次……算我错……你以后别再……”
“……看你表现……”
“……真是……欠了你的……活该……被碰瓷……”
直到声音和身影都完全消失，温影承才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瞥见湖畔树上的新叶。
“……真是个好时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