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少年

    隔了两日,宁微蘅再去寻大前日未曾见到的谢容昶。

    她出院子,从朱栏石桥上行过,上有绿萝倒垂,下有落英缤纷漂浮。水上落花繁多,水却清澈见底,溶溶荡荡。

    见此美景,宁微蘅不由得停驻观赏。眼前的水流形成一个水潭,谭边白石为栏,环抱谭沿。谭边有两行桃树,花开缤纷,美得不似尘土人间。

    她逆着水流往上游走,只见前头佳木葱葱,奇花灼灼,从石隙之下泄出一带清溪。

    宁微蘅寻着清溪又往前进了数步,走进花木深处,忽而听见背后有人踩着草木的沙沙声。

    宁微蘅没回头,想也知道有人跟着她。

    她方才一出院门,便觉得背后有宵小盯着她,才往草木多的地方去。

    几个拐角,发现是二姐宁微萱院里的小厮。

    想来是宁微萱不甘心两次吃瘪,又不愿再贸贸然行动,只好派人盯梢。

    宁微蘅被人跟踪,不愿意就此回去。

    大前日,太子銮驾去京畿视察防务,同去的东宫禁卫今日可以休沐半日。若是今日见不着,不知还要等到何日。

    上一世,谢容昶在其他贵胄眼中,不求上进,顽劣浑噩,喜欢与贩夫走卒为伍,不愿结交王公贵族。

    如今少年谢容昶休假,无人管他,大约在集市看人斗鸡,或在茶馆听人说书,或在河边垂钓,或在书阁读野书。

    宁微蘅本想着寻起来应该不难,谁料身后跟了一个尾巴。

    她故意左绕右绕,走到谭边,倏而闪至桃树后。

    那小厮见所跟之人,没了踪影,一下子慌了神。他疾疾往前走了几步。

    宁微蘅从桃树后跳出来,一个手刀对准小厮后颈,把他打落水潭。

    小厮吃了疼,慌忙落水,上下扑腾。一时掀起水潭里一阵白浪。

    他呛了几口潭水,口中含混不清地讨饶:“四小姐,饶了我吧。”

    宁微蘅懒得和他多话,说:“去,告诉你家主子,叫她少玩阴的。我无意与她为敌,也不觊觎太子妃之位。叫她好自为之。”

    她见小厮扑腾着往岸上游,言毕便出府去。

    等到宁微萱的小厮游上岸,宁微蘅早走远了。

    宁微蘅把谢容昶上一世爱去的地方,寻了个遍,才在都城护城河边,芦苇荡附近找到了他。

    只是一个背影,就熟悉到令她心颤。

    十五岁少年谢容昶背对着她,欣长白皙的手握着鱼竿,正在河边专心垂钓。

    早晨水气升腾河边,雾气弥漫到岸边虬结的大树树根下。他衣衫单薄,坐在凸起树根上。

    宁微蘅凝视他清瘦背影许久,愈发不敢上前。

    未见他时,心心念念。见了他,不由情怯。

    清风徐来,水波粼粼。

    谢容昶此时还不认识自己,应当怎么开口呢?

    垂钓少年伸了一个懒腰,宁微蘅害怕暴露,急忙往树后隐去身形。

    赫然,少年把鱼竿一甩,脱了鞋袜,一脚踩进泥泞芦苇荡里。他独自却又兴致盎然,下河捞鱼。

    他在浅滩水里翻搅,水面在日光下闪耀光芒,都比不过谢容昶双眸,是湖月波光荡漾,银河星子映落。

    宁微蘅想起上一世,最后一次见谢容昶。打那一面之后,为平息纷争,谢容昶便被打发去了边疆。

    彼时,他们都在谢府炼狱里。

    谢府阴暗牢房里肮脏,不知何人溅落的血迹,因年月久远变成暗褐色。

    从渗血头发里往外瞧,宁微蘅面前有一个通红火盆。炭火里插着灼烧通红的铁器。

    不知一会,烧红刑具会烙在谁身上?

    宁微蘅趴在污秽地上,忍不住抽泣起来。

    “蘅儿,莫怕。”一个沙哑却依旧能听出温柔的男音,在她头上响起。

    宁微蘅寻声昂首,只见一个血人被绑在十字木桩上。随着他说话,身上难数多少鞭痕,又从伤口中泌出鲜血。

    见谢容昶因她受刑,宁微蘅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直喷出一口血。

    谢晟手中鞭子如烈焰,啃食着谢容昶皮肉,盐水浸泡鞭子加倍痛苦。

    火红色飞起血雾中,宁微蘅杏核眼里满是泪水,仅剩下惊恐。

    面色铁青,神情阴鸷的谢晟凑近,看着满脸是血,脸色惨白的谢容昶。

    谢晟怒不可遏,道:“招啊!”

    失血过多,宁微蘅眼前发黑。她无力张张嘴。

    谢容昶嘴角渗血,垂着头,气息奄奄:“招什么?”言毕,重重咳出一口鲜血。

    谢晟怒吼:“奸情!”

    谢容昶遇见宁微蘅被谢晟殴打,每每都会出手保护。

    谢晟便在其父谢令骁伴驾狩猎时,将二人捉住,妄图屈打成招。

    上一世,世子谢晟总疑心她与二公子谢容昶有奸情。谢容昶护她从一开始便出于道义。后来,宁微蘅才知晓,谢晟因为自身不举,出于嫉妒,才对他们妄加怀疑。

    回想到此处,宁微蘅望着眼前,扑鱼而欢腾的少年,心下更是犹豫。

    她心想:罢了,前一世他已为我受尽百般折磨,最后死于非命。这一世,最好不相认。

    她终要对付谢家。到时,他对上一世一无所知,谢容昶只会两头为难。

    倘若,她不相认,谢容昶恨也能恨得轻松些。

    她欠他一条命,有什么资格再去招惹他。

    惟愿谢容昶这一世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宁微蘅转身预离开,突听得背后清越的少年声音:

    “姑娘看了许久,莫非是,馋鱼?”

    宁微蘅骤然回首。

    谢容昶一手高举着刚捉到的鲤鱼,一手朝她挥动。

    红日已升得老高,来来往往行人增多,与只应画见的谢容昶一比,其他人全成了泥塑木胎,丑陋不堪。

    他如画眉目于晴空下格外美好。

    宁微蘅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谢容昶见她过来,倒也不见外,背过身去杀鱼刮鳞。

    宁微蘅见他忙碌,便坐在树根上不语,只等看他怎么在城郊河边做出一道鱼来。

    谢容昶着短打衣裳,不似一位国公公子。他领口大开,露出美妙锁骨和胸口。

    宁微蘅忍不住在他露出的肌肤上,眼神反复流连。

    着衣裳显得消瘦,露出胸口又十分健美。

    谢容昶猛然起身去河边洗鱼,吓了宁微蘅一跳。她面上含羞,移开目光,做不到正大光明的观赏。

    谢容昶河边洗完鱼回来,侧身忙碌,俊美侧脸被日光照亮。

    好一个白玉美男。

    宁微蘅不自觉把目光投向他。谢容昶不明就里,眯起眸子,笑着回望她。宁微蘅迅速垂眸低眉。

    她不敢再看,连他何时生火都不知道,直到闻到烤鱼香味。

    出来匆忙,顾不上用早饭,这会子更饿了。

    像是能看穿她心事,谢容昶眉眼带笑,说:“吃呗,别客气。”

    宁微蘅望着十五岁的谢容昶,心无城府,笑容灿烂,不似上一世那个被谢国公骂做:没娘废物。

    这一世,捉鱼的谢容昶,和上一世,骑马而来的谢容昶。

    宁微蘅犹豫着接过插在树杈上的烤鲤鱼,心想:浅浅尝一口便好。

    片刻后,少年谢容昶笑得前仰后合。

    宁微蘅一口气,吃光一整条大鲤鱼。

    谢容昶满眼促狭,笑道;"还不足兴,再吃一条罢?"

    宁微蘅急忙摆手,“不了,怕是要胖了。”

    “哪里就胖了?脸尖着呢。”

    宁微蘅心中觉得奇异,按说少年谢容昶当是第一回见她,言语间却像是旧相识。

    她眼尾一挑,嘴角略沉,”你认得我?“

    谢容昶剑眉微挑,道:”不认识,只是看着面善。今日当做久别重逢。“

    宁微蘅垂眸,想着也好。先前她转身想走,可是心里依旧眷恋。如此,便是天意安排。

    她一个前世不信天命之人,如今万分感谢天意眷顾。

    很快到了晌午,谢容昶说他只有半日假,要赶回去。

    宁微蘅此刻才想起来,还没有和谢容昶通报姓名。两人互通姓名才算是认识。随后,两人在河边依依惜别。

    宁微蘅心情大好,一路蹦蹦跳跳着回去。和谢容昶见了面,她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才到院门口,却见同母弟弟宁致洹的丫鬟泠岚,正在院门口候着。

    泠岚看到宁微蘅回转,忙急急上前,道:“四小姐可算回来了,婢子等您有大半日了。”

    宁微蘅一双杏眼圆瞪,拉住泠岚,“莫不是弟弟出事了?”

    泠岚眼神闪烁,眸子垂下,“倒也不是。是五公子说,若是见不到您,就不准婢子离去。”

    泠岚咬着嘴唇,有些为难。宁微蘅疑心有诈,但是弟弟叫她,她也不好不去。

    她想了想,说:"你先去给弟弟回话,我马上就到。"

    泠岚听到她答应,连忙回去了。

    宁微蘅站在门口,上一世太后遇刺那会,她好像有件烦心事。只是隔了十年,一时想不起来。

    不是她自己的事,如今看来,大约是她弟弟闯了什么祸事,累及她。

    宁微蘅快步走进宁致洹的院子。

    宁致洹正好端端的在书房里,花梨大理石案后坐着。

    宁微蘅弟弟的待遇,可比他这个姐姐要好上许多。书房案上磊着成堆的名人法帖并七、八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如林。书案后面的墙上挂四副名人字画。

    狼毫、宝帖虽多,可宁致洹不是一个读书的料。生母凤氏常把弟弟不读书,归咎于姐姐没做好榜样。

    宁微蘅绕过摆着玉瓶、琉璃盘的漆架。从左边紫檀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阅,她道:”说吧,什么事儿?泠岚支支吾吾,也不说事。“

    宁致洹靠在椅子上,慢吞吞说:”前日,大哥送了二姐白玉花囊。“

    宁微蘅听懂了,只装作不懂。

    宁致洹见她不接话,故作嗔道:”姐姐也不送些玩器给弟弟,这样小气。“

    宁微蘅又找了一本书,心想:平日里想不到我,今天让丫鬟等我这么久,原来是想要钱。

    她把脸埋在书后,”你去瞧瞧我屋里,雪洞似的,玩器全无。和你这里比,我那里就是马圈。”

    “姐姐那是爱素净,体己银子还是有的吧。给我些急用。”

    宁微蘅把手里的书往大案上一扔,“你急用银子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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