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微蘅行了礼，“见过父亲。”
宁如海身后的墙上，贴着他们宁氏一族的先祖画像。
宁氏自前朝起，支派繁盛。如今，虽不至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官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
不过，越是曾经钟鼎食鸣，翰墨诗书，越是容易一代不如一代。
宁如海已过花甲之年，白发皓首，面上皱纹深刻，本不应如此显老，只是他从来思虑过甚。自知自己的年纪仕途已到头，可依旧忍不住劳心费神。
他想出的法子，无非老儒中庸之道，哪边都不得罪。
上一世便是如此。想巴结太子，借着选妃，和宁微萱上进天天缠着太后、太妃们，如愿送嫡女当了太子妃。
又眼见着四皇子得势，送了地位低下的庶女给谢国公世子。宁如海倒是想巴结着四皇子，四皇子不大瞧得起他。他便转投门径，寻了四皇子的靠山谢国公。
宁微蘅脸上有抓痕，宁如海并未过问，只是言语讥诮，“你真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
宁微蘅以一当六。上回和杜若打架，已被宁微萱瞧出端倪。这一回，一人打六人已是十分收着。
也有疑她怎的突然会武。宁微蘅只答，看书学了些套路。她人前打架，从不显套路。一般人也看不出她武功路数。
宁微蘅姿态恭敬，蹲着回话，眼睛往周围瞟，“女儿惶恐，只是二姐姐遣人来打我，我岂有站着任人打的道理。今日，我打赢了，父亲脸上无光。若是我和婢子们打输了，父亲怕是丢人了。侯府小姐让下人打了，传出去更丢了整个侯府的人。”
既然宁如海讲尊卑，那她宁微蘅怎么有输给奴婢的道理。
她不认可尊卑有序，但她知晓这套对付宁如海有用。
宁如海冷笑一声。那脸看着渗人，好似一张干枯的老脸透过笑面具。
宁微蘅立即回一个笑模样。和父亲说话，若是不想吃亏，不论他说什么，面上都得敬着。
宁如海不耐烦，从书案后走出来，他身形佝偻，气势却不小。
有威慑力的从不他的身形是否高大，是否魁梧，而是作为爹的身份。
“娇娇遣人打你？那你为何要与娇娇在一处？”
宁微蘅依旧眼睛看地上，“禀父亲，女儿自是去礼佛的。”
“平日里不见你烧香，今日却要去拜佛？”
“回父亲的话，女儿最近在祖母影响下，感受到佛法宏大，我生渺小。只因今日是十斋日，需得上山进庙，不想巧遇了二姐姐。二姐姐素日里就不大喜欢我，阖府上下都知道的。”
一番对话，宁微蘅发觉宁如海说话含糊，已齿落舌钝，却丝毫不见老迈昏聩。
“娇娇不喜欢你，你便闹了一个京城都知道的新闻。娇娇是京中贵女，如此一来，折了身价。一家姐妹同气连枝，娇娇名声不好，你也被带累。以后还是能忍则忍。“
宁微蘅躬身，福了一福，”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宁微蘅心中想，下次若是宁微萱还来寻麻烦，我见一次打一次。大不了以后离开这里，不受这等鸟气。
她今日算是结识了太后。以她了解，太后虽然气愤离开，但回头会想着她救驾有功。
若是太子能听从她的建议，给女子机会，她何必留在这里。
宁微蘅无非口头应承。
宁如海转了一圈，问：”今日太子殿下独留你，可是说了些什么？“
只怕这才是宁如海问询宁微蘅的目的。为了宁微萱的前途，问问太子到底和宁微蘅说了什么话。
宁微蘅知晓这是逃不过的，宁如海心机细又深，不论她编排什么瞎话，宁如海都不会相信。到时候，责备宁微蘅撒谎，要罚她。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据实以告。
宁微蘅说：”禀父亲，太子殿下吩咐，在殿内的谈话不可与外人知晓。“
宁如海悍然厉色，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连为父的话都不听了！“
”女儿真的不能说。“
”是谁借给你熊心豹子胆，让你忤逆不孝。“
”太子殿下让女儿不得说出去。女儿是谨遵太子殿下的口谕，并非忤逆父亲。“
宁如海大怒，”若是不说，拖出去打板子。“
”遵从太子殿下口谕，是女儿为储君尽忠。俗语说的好，自古忠孝难两全。先贤面对忠孝难两全，都是选择尽忠。女儿不才，只得效法先贤。请求父亲成全女儿忠君之心。“
宁如海作势，呼喝外面的下人，要捆住宁微蘅，抓着打死。
宁微蘅倒也不慌，只说：”求父亲成全女儿尽忠之心。若女儿因为尽忠受罚，便是污了宁氏门楣。“
宁微蘅心想，你既拿孝道来压人，我便用忠君来搪塞。忠孝节悌，有先后顺序。你若真遵那套，自当知道忠字为先。
宁如海拿她没法，她要忠于君主自然不能打得，也不能骂得，只挥挥手，让她走了。若传出去，尤其被太子知道，还能落得好处。
宁微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角门。
距方才看到淑蕊，已经有些时候，她担忧淑蕊还在等她。
淑蕊站在角门小巷里。小巷和大街界断不通。淑蕊在此都等着急了。
淑蕊小嘴撅着，忧心宁微蘅受罚。她晓得大宅子里，大都有些不公，宁四小姐豪气、正义，在大宅子里吃不开。侯府大家长少不得要惩处她。
宁微蘅果然发现淑蕊还站在角门附近，压着嗓子叫：”淑蕊。“她挥挥手，淑蕊赶忙一蹦三跳过来。
淑蕊寻声而来，看到宁微蘅没事，但是天色已晚却还因担心她特意跑来，真是又惊又喜。
宁微蘅喘了口气，问：”淑蕊，你赎身回家后怎么样？老头没为难你？“
老头是淑蕊的亲爹。这老东西把淑蕊卖给青楼好几次。
淑蕊见到宁微蘅无事，开心之情溢于言表，”我按照四小姐教的法子，他一提卖我，我就给他些银子，果然他就不打我。他想把我的银子都耗光，再卖我。只是这银子如此花下去，也维持不了几月。“
宁微蘅摇摇头，宽慰淑蕊，”不需要几个月，只消他一个月。今日东西还没制作好。等两日后，东西制好，我交于你，你便可以永脱苦海。“
半边莲、甘草、升麻一类，宁微蘅把它们制成粉末，让淑蕊把这些下到老头的酒里。
上一世，谢晟便是这样死的。他喝了宁微蘅偷偷制成的药酒，心脏血脉积血过多，心脉梗阻而亡。
宁微蘅和淑蕊约定两日后见面。宁微蘅给了淑蕊药。淑蕊真是千恩万谢。
只消淑蕊耐住性子，每日下一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
若非如此，淑蕊无法脱离她爹带给她的伤害。不这样做，淑蕊想要脱出苦海，只能嫁人。
嫁人也无非是才离龙潭，又入虎穴。女子嫁人，遇人不淑者大有人在。宁微蘅前世便是如此。
宁微蘅相信，她所做的是一条新的道路。她能够为天下女子想一条新路。
太子不知何时会给她答复。很可能者答复并非宁微蘅所求。
这是一条长远的荆棘之路。宁微蘅已经打算一条道走到黑。
那日，宁微蘅三更天都未睡着。她在枕上暗自思量，现下困难一重又一重，淑蕊事成之后，当如何安置；太子不应她所求之事，后一步如何。
春夜多霏霏雨缠绵，窗外竹叶上雨声淅沥，寝被侵寒，宁微蘅不由得四更天都睡不着。
隔日，宁微蘅晓得自己已被父亲盯上了。加之，近日里不似前一阵子忙碌，左右都无事，只是等太子回复。
她便安分在院子，读书写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一个真正的闺秀。
宁微萱虽然没罚，但她一众婢女都被发卖。她失了臂膀，短时也不能兴风作浪。
大夫人程氏正忙着，给宁微萱挑选合适的女婢。一时也无暇顾及宁微蘅母女。
凤氏经过宁致洹青楼狎妓，开始亲自严格管教宁致洹读书。宁致洹整日被圈禁家中，自是唉声叹气，每日里苦不堪言。
如此太平过了半月有余。
谁知太子的消息未到，太后的消息倒是先至。
一日，宁如海上朝未归，却遣了家丁匆忙进来，至老夫人跟前报，有皇后娘娘跟前的内侍总管事督领事，张大太监将要前来宣旨。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执掌六宫是太后娘娘。但太后只是暂代，若是传旨意依旧用张督领事。
即是张督领事，自是内宫的事宜。事关二品诰命老夫人李氏，三品诰命大夫人程氏，还有乡君宁氏。
侯府里的一干女眷都不知是什么大事。老夫人、大夫人、宁微萱都按照品级梳妆打扮，穿着内女官的各色服饰。
她们大妆时，侯府里的众人都议论纷纷，猜测是给谁的旨意。
内女官并非官员，而是，或因丈夫，或因父亲，或因儿子，给的名誉封号。
老夫人李氏丈夫死去多年，儿子宁如海的官位也不能再进一步。不可能再凭此得到任何荣耀。
有猜测，是大夫人程氏的长子宁致清擢升。只是朝廷官员晋升，事先未有一点风声，大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