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如海1

    谢容昶起先一个玩笑,吓到了走神的宁微蘅,以为自己要挨骂。他眼见宁微蘅笑了,心下略安,也陪着笑起来。

    他没事人一般笑了,宁微蘅又觉得恼了。她嗔怒:“我素日担待你得了意,越发拿我取笑。”

    谢容昶见宁微蘅怎的又变了脸,又是惶恐,又是莫名。他老实说:“我当你不生气才敢笑。”

    宁微蘅斜了一眼,谢容昶满面委屈,少不得忍着笑,“还不是你起头吓唬我。今日吓唬我没事,明日顺手吓唬起别人,可了不得。”

    谢容昶辩解,“我也不是存心的。断不能吓唬别人。”

    “也没说你是存心的,我自然知道。”

    宁微蘅就喜欢拿谢容昶逗闷子,撒个气。每每看到谢容昶着急,觉得有趣极了。

    她另起了话头,“方才真是谢谢你了。”她伸手拍了一下谢容昶的手背。

    谢容昶虽然奉太子之命数三十下,但格外容情,想着法子数的慢一些。

    宁微蘅知道谢容昶徇私,打算此间事了,再好好谢他。只不过不知要等到何时。既然谢容昶追上了,她先嘴上谢过,以后再找机会好好答谢他。

    宁微蘅身体寒凉,之前又轮番惊吓,手指更冷,抚上谢容昶手背。她的手指暖意乍起。

    谢容昶的手固然日日做事,但生的实在漂亮。宁微蘅手指流连片刻,一时忘了男女之间避讳。

    谢容昶被宁微蘅的手指碰到,忽然一凉,一个不属于他的温度,他一下神魂驰荡。

    宁微蘅收了手,只觉余意缠绵。突然又有所感,自己这番心思,不知将来如何,令自己可悲。

    她上一世致使谢容昶惨死。这一世萌发的心思更加强烈,于谢容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宁微蘅心中所怀,又不能和旁人诉说。

    人生缘分各有定数,相遇便开始离别。

    谢容昶和宁微蘅并排下山,时不时拿眼偷窥。

    宁微蘅面颊发热,红晕压倒桃花,忽而逐渐转凉。

    谢容昶站住脚,“我还在当值,借着搜山的由头送你。我不能出玉浮山,只能送到这里。”

    宁微蘅瞧见山下聚集了大批百姓,有些看热闹,有些等着上香。知道一身禁卫补服的谢容昶再送就不方便了。

    两个依依不舍的做了别。

    宁微萱早早被太子派僧人送下来,遇到了自己的仆从,她又生了胆量,稳住了大雄宝殿里的惊慌。

    一众丫鬟给宁微萱掉落的发饰重新簪好,衣裳捋顺。却还不见宁微蘅下来。

    一群人干等着宁微蘅下山,找她麻烦。

    宁微萱越等越恼火。太后的銮驾仪仗回去了,她晓得大雄宝殿里只留太子殿下和那个庶女宁微蘅。

    偏偏太子留宁微蘅许久,她简直急了,顾不得什么京中贵女,大家小姐的名头。

    周围几个丫鬟看了宁微萱气急败坏的模样,明白须得大家破着大闹一场,方替嫡小姐争过气来。

    几个丫鬟素日里没有这般忠心。只是宁微萱这些时日,赏了不少不称自己心意的衣裳和首饰,给平日里不拿正眼瞧的下人们。

    几个丫鬟都得了实在好处。今日随着小姐来,才明白小姐连日准备的,是为了太子殿下。如此更加高看宁微萱一头。

    太子遣人送宁微萱下山前,告诉宁微萱不得往外透露行刺一事,否则侯府等着大祸临头。

    丫鬟仆婢都没上去,哪里知道上面出行刺这样的大事,只当庶小姐截胡嫡小姐。她们都想着给嫡小姐出气。

    领头的就有杜若。她受宁微萱恩惠最多,又和宁微蘅有隔夜仇,自然恨不得逮住宁微蘅揍一顿。

    在侯府仆婢眼里,宁微蘅算不得正经主子。宁微蘅凡事都是亲力亲为,身边没有一个下人可用,哪里像个大家小姐。

    宁微蘅也没把自己当过主子,她信奉人人平等。

    侯府里仆婢皆拜高踩低,心里多多少少也瞧不上这位四小姐。

    一见宁微蘅,招呼都不打一个,采星便伸手要掌掴宁微蘅。

    宁微蘅一闪过,岂知还有后招。杜若先便一头顶去,几乎将宁微蘅撞了一大跤。

    那四个也上来,手撕头撞,把宁微蘅团团围住。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宁微蘅的左右手。

    正没开交之时,侯府里来人了。

    原来侯爷宁如海今日休沐,回来不见二女儿娇娇,下人说嫡小姐去了鸿云寺拜佛,左右等不见人。

    宁如海遣人来鸿云寺山脚下,寻宁微萱回去,恰好撞见这一幕。

    宁微蘅正被六个丫鬟裹住,身上抓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那六个也没落好处,被宁微蘅打得鼻青眼肿。

    毕竟宁如海的人,没拉偏架,只把她们分开。

    宁微蘅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一个打了六个。所幸她不曾输,拉开以后,只是看着没动手的宁微萱冷笑。

    宁微萱一见是她父亲的人,原本还在乐着,立即就蔫吧了。

    待宁微蘅把头发拢好,衣服拉平服,自己往家去了。

    宁微蘅快步到侯府,路过角门,遥遥见淑蕊正在那里等着。

    淑蕊发现宁微蘅脸上有抓痕,眼睛瞪得老大。淑蕊今日脸上洗去了厚厚的脂粉,身上穿着暖和。

    这样一看,淑蕊才像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脸颊有些绒毛,双眉短,琼鼻小巧,不过半大丫头。

    原本宁微蘅担心这一架,耽误了淑蕊的事。她见淑蕊干净整洁,面庞红润,知是赎身后没有受苦,心下稍安。

    淑蕊一脸关切,正要疾步上前。宁微蘅冲她摆手。

    宁微蘅身后跟着几个家丁。家丁后面是拖拖拉拉的宁微萱和仆婢们。

    淑蕊识趣退了回去。

    一行人到了侯府石狮子前,家丁赶着去回禀侯爷。未等进到侯爷院子的正房里,就听到宁如海大吼:

    “我家从无这样的事。自祖宗以来,奴才都教导毕恭毕敬。大约我近年来家务疏懒,致使生出这样的笑话。”

    身后的六个女婢皆如秋风中的草蓖,瑟瑟发抖。

    宁如海喝命快叫家丁来,“几个参与的婢女通通拖出去,打个半死,然后发卖。”

    六个丫鬟齐齐面色煞白,围着宁微萱磕头捣蒜,求宁微萱去侯爷面前求情。

    宁微萱甩脱了她们,一脸嫌弃,生怕跟着她们一块吃瓜落。

    几个丫鬟连哭带喊被拖了出去。

    宁微萱闻父亲震怒,吓得是面如纸金。当她被叫进去时,抖得和筛糠似的。

    宁微蘅在宁如海书房外的回廊等着,里头说话声不大。她一句没听着,周围家丁看着,她无法凑上去打听。

    宁微蘅在游廊里等得无趣,抬头,横梁上许多琉璃芙蓉彩灯,灯面上各色料子,琉璃、糊纱、料丝,或雕刻,或描画,或刺绣。还未进门,就能感到堂皇。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宁微萱便出来了,两边面颊上挂着泪痕。宁微萱一双凤眼哭得红紫,恨恨瞪了一眼宁微蘅,便回了自己院子。

    临走,宁微萱扶了一下月白墙面,墙上留下汗湿手印。不知宁如海同宁微萱说了些什么。宁微萱吓得筋酥骨软,站立不稳。

    宁如海训导儿女甚是严厉。

    前世里,宁微芷只在他面前奔跑,怕会被父亲责罚,才拉宁致洹做垫背,将祸水他引。

    可见,众子女心中,对宁如海多有惧怕。

    宁如海对下头的几个子女,除了已经娶妻纳妾,进士及第,立府别居的长子宁致清,无一个令他满意。

    宁如海偶尔试府中儿子的功业进益如何。宁致洹文墨粗鄙,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宁致溯不通文墨,虽然年纪尚小,但宁致清在他这般大时,已显现了才能。

    宁致洹和宁致溯两个公子哥,生平最怕父亲问功课。每每都要忍受半日折磨,精神耗散。

    永安侯兼侍中的宁如海不重女儿读书。若是他考教女儿们的功课,定会大吃一惊。且不说,宁微蘅每日杂学旁收。

    年仅九岁的小妹宁微菀更是个天才,已熟读大学。家学里的先生教她十分省力。

    宁微蘅在外候着,从游廊间穿过,踱步到粉墙环绕,绿柳周垂。

    虽然早就知晓宁如海绝不会偏向自己。但宁微蘅还是存了希望之心。

    重生回来,有时心中会渴求一丝亲情。

    宁如海罚了奴婢们,对宁微萱的处罚只字未提。宁微蘅心里已有了答案。果然,不过是自己侥幸罢了。一会怕是有一场硬仗。

    终于听到家丁传唤,宁微蘅过了月洞门,顺着石甬路走去。到父亲的书房门口,自有仆人给她拉门,挑开碧绿散花门帘。

    门在后面轻轻关上,房内之寂静,十分压抑。

    宁微蘅头一回进宁如海的书房。只见四墙玲珑剔透,琴剑皆挂在壁上。正对着的一壁,贴着千里江山图、烟雨图。画两边挂着防灰的锦笼纱罩。

    往前行了几步,脚下绵软无声。地上铺着厚实绛紫色天鹅绒。左一博古架,右一碧玉屏。奢靡绚烂,只把眼睛瞧花了。

    直走进去看不见人,宁微蘅绕过明雕夔龙屏风。

    宁如海端坐在红木大案后面。桌上除了一应读书写字的物件,还有璎珞顽意、双耳白玉花瓶、博山鎏金香炉等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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