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岭山周刊的同事们最近有些担忧纪连芙。

    她很反常。

    谁都知道,纪连芙在单位是有名的加班狂魔。早上比看门的保安大爷来得早,晚上比保洁阿姨走得晚,高强度工作是她的常态。

    近半个月,这种情况变本加厉,几乎是住在单位,新闻工作内容像海,永远做不完,绝对不存在工作不饱和的情况。可她竟然还主动向郝主任索要了其他板块的内容,堪称地狱般的工作强度。

    同事们见到她嘴角起燎泡,眼底乌青像鬼一般的模样,纷纷劝她休息。

    对他们的关心,她只是安静点头,像娃娃一样微笑。

    与眼底的晦暗形成剧烈反差,同事们更担忧了。

    她已经这么笑了半个月了。

    赵崇作为前辈,看在眼里,担忧道:“要不要请假休息两天,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不用。”纪连芙整理好一篇采访稿,要去办公室找郝磊商量。

    赵崇眼见她从工位起身晃了一下,关心:“你真的没事吗?”

    纪连芙抱着稿子摆摆手。

    不料刚出办公室,眼前天昏地暗,晕倒在地。

    同事被吓出一身冷汗,几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去医院,甚至惊动了郝磊。

    检查结果出来后,得知只是低血糖,众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纪连芙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挣扎着要回去做工作。

    孙帆暴躁发言:“哎呀,姐啊,这种时候还做什么工作,你可别猝死了。”

    侯青环捅他,眼神瞥了一下郝磊,孙帆立刻住嘴。

    纪连芙恳求:“不用,我要工作,我不能休息。”

    郝磊:“工作先放放,你回去养身体,轮到你休假了。”

    话意不容反驳,纪连芙当天就被赶回了家。

    每踏上一步回青花溪的路,就像踩在心里。

    上楼,关门。

    没有开灯,黑夜里只剩纪连芙一个人。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与她打照面,眼睁睁看着女人的体面微笑消失,变成机械般的麻木,暗淡的双眼透不进半分光,脱去衣服,洗澡,然后直挺挺躺在床上,一眨不眨的地盯着天花板。

    脑袋里不能自控地想起章云野拒绝她的场景。

    自她听到“我不会跟你结婚”这句话起,便已方寸大乱,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无法自拔。

    没能留意到章云野当时的表情,他看没看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湿漉漉的凤眸中是解脱还是忧郁,放她自由的瞬间,手有没有在抖……

    她不信他的话,第二天跑去找他求证,却只看到紧闭的大门,透过落地窗看里面的家具都蒙上白布,纪连芙找街道办副主任王利芬询问,才知道章云野已退租。

    他真走了。

    在拒绝她的那一刻,就走了。

    这是真正的诀别。

    意识到这点的她,心怦然坠落,跌地粉碎。

    短短几分钟,像胶片一样在她脑中放映,像鬼影一样缠着她。

    将她一遍遍凌迟。

    他走后半个月,纪连芙只能靠不停工作来转移注意力,恨不得每一份,每一秒都被工作填满,好让自己再分不出心思来遭此苦。

    可郝磊,连她这样微小的求救都要扼杀。

    纪连芙扭头看着窗外,小叶榕冠与她视线齐平,树叶在黑夜中像无数只乱舞的蝴蝶。

    她再一次感到胃绞痛,脸上落下两道泪痕。

    风吹树叶哗啦啦作响,替她痛声。

    拉上窗帘,屋子黑暗分不清日夜。

    纪连芙不吃不喝,一直缩在被子里。

    她呆了三天,肚子嘟噜噜叫,感到自己真的快死了。

    终于磨磨蹭蹭套了件外套,精神恍惚出去觅食。

    恰好遇到搬家公司来收拾章云野的东西,户主又把房子租出去了,新租户急着搬进来,催的急。

    因而来的工人众多,声势浩大,想早点搬完。

    纪连芙站在路这边,看对面像蚂蚁一样,一趟趟往外搬东西,心也好似被搬空了。

    “哎,快点的,后面跟上,卧槽!”领队气喘吁吁抱着纸箱,边走边吆喝后面的同伴,忽然,箱子底破了,里面的东西掉落,他也惊呼出声。

    接着,他看见对面蓬头垢面,穿着拖鞋的高挑女人,直愣愣冲过来的模样,吓了一跳:“哎,你要干嘛!”

    女人不理他,只是捡起地面的盒子,在看清上面的字后,浑身颤了一下。

    领队莫名其妙,捡遗落在自己脚边的物件,便喊她:“麻烦把你手里的东西扔过来,谢谢啦。”

    女人三步并两步冲到他面前,捉住他的肩膀,力气大到几乎捏碎:“这是什么!”

    领队感觉胳膊都要被她拽掉了,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出门遇到疯婆子,还是力能扛鼎的疯婆子,手推她要挣脱。

    可他几番尝试,竟没挣脱出来。

    女人的质问更激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领队这才扭头看她捡的东西,好像是药盒,上面的字,一连串外文,看不懂。

    “看不懂。”他诚实。

    “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女人嘴里念念有词,眼珠骨碌碌盯到他手边的箱子,疯了一样扑过去,三两下暴躁拆除。

    癫疯模样,把一众搬运工人吓退两步。

    “别翻,这属于客户隐私,你犯法了!”领队要拦。

    但女人已经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三个五个,都是空药盒。

    女人眼睛在凌乱的长发遮盖下,死盯着药盒,看清所有的那刻,瘫软在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搬家工人无措地围过去,小声议论。

    “哎,那是什么啊。”

    “她干嘛哭。”

    有个懂英文的人悄悄:“艾司唑伦和氟西泮……苯二氮卓类药。和丙戊酸钠。”

    “啊?药啊,治什么的?”

    “失眠症,还有……躁郁症。”

    -

    “是的,他患有躁郁症。”江为放下咖啡,对冲进他办公室,双眼红肿的女人说。

    “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告——”纪连芙激动。

    “告诉你?怎么告诉你,谁来告诉你!”江为猛拍桌子,将她惊地一颤。

    “他回来不是一天两天,你难道没发现他变了?你与他朝夕相处,难道没发现他藏在家的药?你作为他的女朋友,就没有一点点觉得他体弱嗜睡,和以前大有不同吗?难道要他握着你的手说,他抑郁,受不了,想死吗?你觉得他能对你说这种话吗?”

    江为有一肚子气要撒,还有更多更狠的话,可抬头看见纪连芙低头,双手揪着睡裙裙摆,揉成一团,浑身发抖哭泣的模样。

    食指还戴着章云野送的戒指。

    他忽然说不出什么,只能捂脸无奈长叹一声。

    “我和他是在凯德医生的私人诊所认识的……”

    纪连芙怔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讲章云野那段她一无所知的时光,格斯里的时光。

    “我小时候胖,被霸凌过,和家里关系又不怎么好,和后妈大闹一场后,被驱逐出国,出国后水土不服,原来轻微的精神衰弱到大二那年加重,就约了格斯里最有名的心理医生,下决心要治。就是在那里遇到章云野的,是个晴天,我远远看见等候厅圆凳上坐着位少年,专注低头往本子上画画,见我过来,抬头礼貌笑了一下,阳光正好照他脸上,确实帅。我压根没把他往病人想,以为他是陪人来的。后来又遇到他几次,才知道他也有病。我当时大吃一惊,想不到那么爱笑的男孩子,会抑郁,医生告诉我很多躁郁症患者都这样。我觉得遗憾的同时,也有些好奇,他病症的原因。”

    这也是纪连芙最想知道的,她眼神急切的望向江为。

    江为:“格斯里政治经济学院经常会免费发画展门票,我有次闲着没事,就去了,在那里遇到了章云野,这是我第一次在诊所外碰到他,觉得挺稀奇,知道画展上有些画是他的作品后,又感到吃惊,那些画很惊艳,年纪轻轻就展露出惊人天赋,未来不可限量。我是这么看待他的,但有人不这么认为,我听到他同学说他靠导师关系上位,才正经学了几年画,参加了免费画展,就到处显摆。”

    “你很愤怒吧。”江为盯着纪连芙攥拳的手,“哪里都有这种人,自命不凡,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我就是那时候知道,艺术家和俗世的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时间像上帝,将他的过往一掌拍成二维的图画,缓缓展开在她面前,让她摸着画布,连心疼与愤怒都是徒劳无功。

    纪连芙咬牙:“你接着说。”

    “我替他出过一次头,然后吃过几顿饭,慢慢熟稔起来,我看他独来独往,想着这样对病情不好,就叫他来参加聚会,他从来不来,一天到晚画画。我的师妹喜欢他,蛮可爱活泼一个小姑娘,我说他有病,我师妹说没关系他帅,这月老我不当都不行,就约了家西餐厅,把他俩都叫上,有意撮合,餐厅那天的演奏刚好是小提琴,章云野刚进去就有些不对劲了,我当时没发现,还在给他介绍师妹,直到用餐中间,师妹要顺势搭章云野的手,这小子,跟甩病毒似地甩开,当场吐了。把我吓得半死,师妹一直哭。”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不要命地碰到他两个心结——小提琴还有,你。”

    “他讲起你的时候,语气又硬又狠,恨不得咬碎,可每每那种时候,生动地没有病中的郁态。我刚开始以为他恨你,后来觉得他还爱你,但当我问起他会不会重新和你在一起。他的眼神会突然暗淡道‘不可能,我绝不再见她’。‘可是你想她’我这么对他说。”

    “他的病更重了,整个人消瘦,本来就小的脸更是缩了一圈,我看了心里不好受,劝他多吃饭,他盯着咖啡厅落地窗外的格斯里碧河发呆,递给我一串钥匙,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他的画有一半能见人,还有一半不能见人,藏在格斯里美术学院203画室,这是打开它的钥匙。”

    “我不懂他的钥匙为什么要给我,想拒绝,他摇摇头劝我一定要收,说‘如果画没主人了,你就帮我收一下。’再后来,他忽然回国,钥匙也一直在我这里。”

    “现在,给你吧。”

    江为从办公桌抽屉里抽出一把古铜色钥匙,向抽泣的她推去。

    -

    纪连芙几经辗转来到格斯里美术学院,已是两天后。

    站在203画室的大门口,看着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大门轰然打开。

    纪连芙深呼一口气,里面经年的旧木头味扑面而来。

    画室是封闭的,四面艺术玻璃彩窗都被木板封严,不小的教室堆满画作,被油纸布盖住。

    纪连芙拽起一角,整面揭下,抖落满地的灰尘。

    她忙捂住眼转过身咳嗽。

    等灰都散去,纪连芙仓皇起身,余光瞄到画作的一角。

    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巨幅的油画布,上面是她。

    往后一排或大或小的画,是她。

    画架墙角,地上,柜子上……密密麻麻,整间教室,三百多幅画,全是她。

    蓝色玻璃彩窗上圣母玛利亚被木板盖住双眼,几束蓝色的光从她的裙摆投进来,与灰尘相拥,丁达尔效应产生魔法,在昏暗的空间里落下几道蓝色光束。

    与金色的画框,奏出一曲色彩的交响乐。

    离她最近的画作,是纪连芙在图书馆看书的样子。

    纪连芙认得那个图书馆,是京华传媒大学的图书馆。

    她有一个猜想,大胆而可怕的猜想。

    不知出于什么情绪,纪连芙手颤抖着翻到那幅画的背面,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是章云野的字迹。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药吃得有点多,白天总是犯困。昨晚梦到她了,皮肤白得发光,蹲在图书馆书架边,嘴里咬笔尖选书,我刚想说不卫生,她扭头看见我了,转身就跑,跟刚认识她那会儿一模一样,我想去追,但是醒了。

    纪连芙又翻开一副,是黑夜原始森林里,她裸.露的背。

    ——许润川给我发消息,说他要去墨脱,她也在,四下无人之境,他们会做什么……

    再掀开一副,是她靠在窗边喝咖啡的模样。

    ——ice card的咖啡不好喝,真苦,和Punch Punch的奶茶差远了,人的一生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喝这么苦的东西,我问她,她靠在窗边喝了一口对我笑,嘴里的咖啡突然涌上分甜气,我刚要说话,她突然消失不见了,我问路过的服务员有没有看到窗边的女生,服务员诡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一直没人啊。哦,原来又是我的幻觉。

    另一幅:空白的背景,她的侧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号。

    ——她和许润川在一起了,她是许润川的女朋友,她喜欢许润川,她会在夜晚和他接吻……她没什么好的,忘掉她,不要伤害她,要忍……

    ……

    纪连芙就这么一幅幅翻开看。

    和他的心情同频高低起伏,看着那或新或旧的笔记,与他共同经历格斯里的五年。

    为他的阴郁而心疼,因他的幻觉而哭泣,被他的痛苦拽入地狱,与他刀山火海,石磨成灰。

    到最后,又哭又笑,抱腿捂着脸。

    为他的思念而欲念蓬生,扎根破土,她想拥抱他,现在,马上。

    纪连芙手背抹掉眼泪,给侯青环打电话:“青环,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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