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芙彻夜未眠。
她连一晚都等不了,恨不得马上冲到对面房子,掐着章云野的肩膀让他给个痛快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吊着她。
柔软的床铺与漆黑的夜都成为焦虑的孵化地。
五年前的章云野是否也在这样的夜,辗转反复,等待着她对自己心意的回复。
原来等待是这样残酷的刑罚。
彼时与此刻,她与章云野,在这一刻,才真的感同身受。
纪连芙边心疼,边懊恼,兼之焦虑。
第二天一早起床化妆打扮,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钟表前,看着时间等。
听到楼梯有脚步声,火箭一样冲过去开门,与上楼的章云野打了个照面。
章云野方才在低头沉思,被突然打开的门惊到脸上怔愣。
纪连芙比他更吃惊。
章云野穿着正装,背头,衬地整个人挺拔贵气,从容疏离,似乎要去参加高级晚宴。
纪连芙暗忖:需要这么正式吗?还是说,他们之后要去餐厅约会,难道,直接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想到这一可能。
纪连芙更心慌:“你先,进来?”
章云野踌躇片刻,迈长腿进来,两个人直挺挺坐在沙发两端,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
纪连芙本能感到不对劲,试图忽略心底不安,开口:“早上给一号和二号喂过水了吗?”
“喂了。”
“原原,恭喜你成功举办画展,你的画好厉害,昨天好多人都在夸。”
“嗯。”
“哈,昨天我有事离开的早,我走后画展怎么样,你和阿姨叔叔有没有聊什么?”
纪连芙对他的只言片语越发心慌,只能自己更忙不迭接话,到最后,有点语无伦次。
“蓉蓉,我要出国了。”章云野打断。
“啊?哦,是有事吗?什么时候走,呆多久回来?”
“不回来了。”
纪连芙没反应过来:“不回来,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格斯里定居。”章云野温柔抚摸着食指上的戒指,小小的指环染上人的体温,他撸了下来,推到纪连芙面前。
“我不能跟你结婚。蓉蓉,合约结束了,你自由了。”
纪连芙强撑的笑凝在脸上,呆呆望着那枚指环,摇摇头:“原原,你这次的玩笑不幽默。”
章云野把戒指塞回她手里,不作回答,起身要离开。
还没走出半步,纪连芙从背后抱住他,压着哭腔道:“你在生气对不对,你是不是坏心眼想要报复我五年前说的混账话,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你成功了,让你得逞了,我现在真的很慌,很害怕。所以,求求你了,原原,别再吓我了。”
“你觉得我在报复?”
“不是吗?”
章云野手法温柔地替她擦去泪珠,却面无表情:“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这只是合约,我们是假的男女朋友,是我为了找灵感,才约定的协议。”
“可是,可是我们相处,你对我的爱,不是假的啊。”
“是什么给了你错觉,你敏感多思,犹豫怯懦,不听解释,鲁莽暴躁,喜欢逃避,五年前我就认清了你的本质,怎么可能再一脚掉进陷阱里,去喜欢你呢?”
听到喜欢的人这样说自己,纪连芙眼泪忍不住往外冒:“可是你说——”
“我说什么!你仔细想想,相逢以来,我有说过半句‘我爱你’吗?”
章云野之前说过的种种,纪连芙都可以不在乎,可这一句像刀子一样剐心。
仔细想想,相逢以来,一直是她在说爱,她在缠着章云野想要更多,牵手不够、拥抱不够、接吻也不够……
所有的亲密,是她主动的。
像他这样的人,爱人的时候绝不会吝啬爱意,向来先发制人,从不屑于被动。
是不是五年前,章云野对她的爱太热烈,说爱她的次数太多,以至于让她产生错觉,把这份爱意的余韵延长至现在,覆盖了所有的感官。
纪连芙强撑着一口气,仰脸倔强:“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
“我对谁都很好,很温柔,以后会对我的妻子更好,更温柔。”
“”妻子……”纪连芙血液冻结。
面对纪连芙崩溃的质问,章云野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的冷静,好似什么都不能触动他的心灵,纪连芙的眼泪也不能。
“对,但不会是你。”章云野把她的手掰开,走向房门, “我们结束了。”
“不对,是五年前就结束了。”
平静的叙述,残酷到没给她半分活路。
随着门关上的重响,纪连芙脱力,狼狈瘫在地上,疼痛从心口处蔓延至手指,她缩在地上,竟哭不出声,任由泪水打湿地板。
她睁大眼睛瞪着门,跟溺毙在苦海的鱼没两样。
指环被死死攥在手中,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章云野从容洒落的步伐,在关门的刹那,变得颓靡。
下楼梯时,他望着纪连芙家昏暗的楼梯口,寂静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极艰难。
他下意识摸食指的戒指,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戒指被他丢了,在纪连芙手里。
心猛地绞痛,步伐踉跄,死死捏住扶手才堪堪没有跌倒。
楼道的空气不够用,章云野弯腰捂着心口大口喘气。
面前台阶上凭空多出滴水,一滴,两滴……直至汇成湿漉漉的大片。
楼道里,哪来的雨?
章云野精神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昨晚药吃太多,出现了幻觉。
其实他还在格斯里,根本没有回国,或者他还在红森读书,一切都没发生。
之后所有的所有,都只是梦中的幻觉。
一觉醒来,就能回到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tomorrow还在手里,纪连芙坐在台下,眼里闪星星地抬头望向他。
“原原!出来了没,该走了。”
父母的声音适时响起,章云野硬撑起身体,一步步挪过去。
章雄林开着车停在路边,周思语瞧见儿子满脸泪痕,狼狈出来,她跑着迎上去,欲言又止,抽出纸巾替他擦泪。
章云野避开,手摸向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一片濡湿。
哦,原来刚才,是他的泪。
一切不是梦。
“走吧,妈。”章云野哑着声音道。
黑色商务车驶离青花溪街,他们会赶最早班的飞机,前往格斯里,然后,再不回来。
“东西都收拾好了?小猫和小狗怎么办?”章雄林说的是一号和二号。
“嗯,剩下的让朋友帮忙收一下,然后退租,一号和二号送给江为了。”周思语扭向章云野,“原原,我们先去格斯里复诊,妈妈在那边山上买了一栋别墅,空气清新,环境绝妙,一定对你的病有用处。”
周思语拿着医院的病历本,上面是章云野的诊断。
中度抑郁,有加重的倾向,建议干预。
章云野无视周思语担忧的目光,直直看着车外:“妈,求求你了,让我安静会儿吧。”
周思语还想说什么,被章雄林眼神示意,车内鸦雀无声。
车窗外,街道的景色不断后退。
章云野想起昨天。
昨日画展,与纪连芙分别后,他兴高采烈去找导师的途中,撞见位特殊的观众——庄云嘉。
昔日甜美可爱的少女,经过时间雕琢,出落地亭亭玉立,身着法式长裙,多出份优雅的气质。
章云野一开始没认出来。
还是庄云嘉喊他:“章云野!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庄云嘉啊。”
章云野恍然大悟。
“我从电视上看见你要开画展,过来看看。”
“谢谢。”章云野客气。
“画得真好,不愧是我看上过的人。”
时光荏苒,少女时期再撕心裂肺的恋爱,如今竟也能当玩笑话说出口。
听到这句话后,二人具露一笑。
当年章云野的车祸风波,庄云嘉是知情者,她听说纪连芙为了救他,腹部被铁皮划破很长的口子,据传闻,当时肠子都露出来了。虽然真实与否未得验证,还是不难推测出当时的惊险程度。
庄云嘉为他们揪心之余,也被纪连芙爱的程度震撼。
扪心自问,庄云嘉虽然也爱章云野,但如果她身处那样的境地,必然不会奋不顾身舍去自己救他。
她比不过纪连芙,输得心甘情愿。
认清事实后,对这点求而不得的少女心思,也释怀了,从红森毕业后,专注小提琴,慢慢参加了不少合奏,登上音乐会的舞台,不久后,将作为独立演奏者登上柯伯最高级别演奏殿堂——水晶厅。
反而她的启蒙者——章云野,转身走向了绘画的道路。
天意弄人。
庄云嘉向他分享自己这些年的音乐经历,章云野笑盈盈礼貌听着。
突然,她道:“你现在还拉小提琴吗?”
章云野面色僵住。
庄云嘉没察觉地继续说:“我一个月后后在柯伯举办演奏会,需要一位搭档,你能不能来。”
“不……”章云野下意识拒绝。
庄云嘉直接把名片塞到他手里:“想好了联系我。”
一阵风似的跑走。
留下章云野拿着名片不知如何处理。
庄云嘉是好心,但并不知道,他已经不拉小提琴了。
柯伯水晶厅。
不管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地方,还能激起章云野心里的阵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
这只是个小插曲,看到卫珩,章云野才是真的吃惊。
毕竟,他也没有向他发邀请函,纳闷:“你们都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卫珩与他握手撞肩:“多年好兄弟,你开画展,我能不来看?”
这话不是客套,章云野在夏令营,与其他几人的关系都不错,高三的车祸,卫珩母亲是他的主任医师,从鬼门关救了他和纪连芙。
所以,他对卫珩一向是很感激的,即使出国与所有人断了联系,偶尔去柯伯,也会和他见面。
两人聊天中间,不可避免地出现麦琳。
卫珩看乐子似地问他:“麦大公主现在焦头烂额你知不知道?”
章云野在医院养伤,没人跟他说过,他还真不知道。
卫珩把事情说清楚后。
章云野皱眉无声谴责。
“逗她玩玩,顺便帮她处理下她的麻烦弟弟,等好戏吧。”
章云野了解卫珩,他虽然信奉自私主义,但也有底线,得到他的肯定,便准备离开去干正事。
卫珩顺口道:“你能像现在这样向前看,蛮好的。周伯母的选择很对,如果当时真选择了第二种方案,不一定有现在。”
“什么?”章云野把庄云嘉的名片捏碎。
“哦,当时不是有两种治疗方案吗?一种是高风险的,有恢复的可能。还有一种就是你现在,稳妥,虽然没法当小提琴家了,不过走上画家这条路也挺不错。”
卫珩不以为意解释,没注意到章云野铁青的脸。
画展三楼,休息室。
周思语夫妇刚和Hans聊完,章雄林亲自送他车库,刚走没多久。
章云野带着浑身戾气踹开休息室的门。
周思语不安,脸上依旧典雅:“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来得太晚了,Hans先生都走了。”
章云野现在怒火中烧:“你为什么要选择第一种方案!为什么擅自决定我的人生!”
周思语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件事还能翻过来。
她儿子质问她的模样,与五年前纪连芙质问她的模样,别无二致。
周思语泛上酸楚:“现在讨论这个,已经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对你来说什么是有意义的!”
“现在的画展有意义!你的未来有意义!”
章云野:“画画画!为什么当时你选了第二种,说不定我——”
“说不定你会死!”
母亲的爆发出乎意料。
章云野怔愣。
“如果当时躺着的是纪连芙,你会怎么选!你能明白妈妈的心情吗?”
换来久久的沉默。
章云野不能否认的是,如果是纪连芙,他真的半分风险都不想让她受。
可他真的……章云野蹲在地上,手臂盖住自己欲哭的脸。
许是庄云嘉的话和卫珩的话刺激到他,让他徒生烦恼与焦躁,不论时隔多久。
一直在暗处伺机而动。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没有释怀,还停留在那个车祸现场,定格如胶片。
想到这里,章云野忍不住放声大哭。
“妈妈知道你痛苦,知道你不好受,妈妈都知道……”没有哪个母亲见到儿子这般,还能不哭。周思语忍着心痛上前抱住他:“原原,去格斯里吧,这次爸爸妈妈都陪你去,那里有最好的心理医生和医疗设备,多久也好,咱们这次一定能把病治好。”
“不能啊,蓉蓉刚向我求婚,我准备答应她了。”
“好啊,如果你答应她,我们告诉她真相,带她一起去格斯里。”
“不能告诉她!不能告诉她……”章云野抱头自言自语。
纪连芙的电话刚好打来,章云野给不出回答,只得把时间拖延。
当夜,章云野坐在黑漆漆的客厅,看着自己最近的诊断书深思。
上面写着:中度抑郁。
回国这半年来,和纪连芙在一起,他以为自己会变好一点。
可结果残酷显示,与在格斯里并无两样。
章云野的抑郁症,是五年前发现的。
到格斯里后不久,久治不愈,失眠多思。
中间曾一度严重到,有自杀倾向。
章云野最怕在纪连芙面前露出半分不堪,他希望在她眼里,章云野永远是那个恣意自由的少年,无所不能的天神。
而不是现在这个阴沉敏感,犹豫不决,连她的微信都不敢加,说爱都不敢的懦夫。
她五年前说得对,他早就不是原来的章云野了。
纪连芙爱的,也不是现在的他。
章云野忽然想起那个雪夜,那个吻。
他们的初吻,章云野把她咬得鲜血直流。
是他第一次伤害她。
病症和药物作用令他更难控制自己,在针对纪连芙和小提琴两者上更为明显。
回国后与她的每次接触,章云野都恨不得把她揉碎吞进肚子里,才能保持安全感。理智每每在崩溃的底线被他拼尽全力拉回,他一次次提醒自己的疯狂——拒绝她,不要离她太近,不要伤害她,要忍。
如果是这样的他,与纪连芙走入婚姻的殿堂,带给她的只能是又一次伤害。
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黄安仁与纪薇。
明明纪连芙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怎么能让心爱的女孩受这种苦。
外面天微亮,彻夜未动的腿僵直,章云野浑身发凉,盯着天花板做了决定,站起一个踉跄,他找出最郑重的衣服,去赴纪连芙的约。
然后,与她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