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与爱

    纪连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雨后艳阳天。

    音乐广场传来整点钟声,闷声响过两遍后,她迷迷糊糊睁眼,眼神循着声音,向窗外望去。

    腰被强健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揽住,察觉到她窸窸窣窣醒来,按在她腰侧的手掌开始作祟,指尖在她皮肤上肆无忌惮,像要在她身体上绘出无限遐想的画。

    纪连芙翻身,只瞧见手指主人满脸无辜,凤眸水汪汪盯着她,满是溺毙的温柔与深情,显然已经瞧她很久了。

    “睡得好香。”章云野很自然地凑上来吻她的眼睛。

    纪连芙见他之前,加班加到魂飞天外,精神又高度紧张,见他之后,连日下水捞表,再加上昨天彻夜的……总之确实睡得很沉。

    “几点了。”

    “两点了。”

    “……你说话归说话,手能不能不要乱动。”从她刚醒开始,他的手就没停过。

    章云野手掌停她腹部,笑着压了压:“你饿不饿?”

    纪连芙警惕:“你说的饿,是哪种表达?”

    “当然是生物存活基本需求的表达。”章云野故作不懂,捏捏她的脸轻笑,“你以为呢?”

    事到如今,纪连芙还能被他吓到?

    “现在的时间,酒店还能出餐吗?”

    “可以,这里的牛排和龙虾还不错,甜点有些太甜了,水果你想不想……嘶——”

    章云野话戛然而止,深吸一口气。

    他的喉结被人舔了一下。

    章云野低头看着身下,罪魁祸首正在报复得逞地笑,唇上的红痣晕着层水光。

    勾起漆黑的眸底翻涌暗色。

    很快,纪连芙笑不出来了。

    事情失控就在一瞬间。

    纪连芙还在抵抗:“等等,我说真的。我想起来件重要事。”

    “就这样说。”章云野不肯听她的话。

    “戒……戒指,我给你的求婚戒指……在包里。”

    “好,你给我戴上。”

    “你先把我……啊!”

    章云野直接抱起她下床,向桌前走去。

    纪连芙备受煎熬,分出精力勉强从包里拿出戒指,几番尝试,都没能戴到他手指上。

    “专心些。”

    她手一滑,指环镶入指尖,银光流传的戒指戴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格外契合,颇具艺术感。

    十指相扣的手,两枚戒指也牢牢相贴,纪连芙心底升起安心的喜悦。

    这份喜悦与他相连,像土里冒芽的大树,被他疯狂的生长折服,与他共赴。

    阳光雨露,三日方止。

    到第四日,中途休息间,章云野看着枕在他心口红扑扑的小脸,一下下摸着她光滑的背。享受着静谧的甜腻。

    郝磊突然给纪连芙打电话。

    挂断后,纪连芙火急火燎蹦起来穿衣服。

    章云野坐直问:“怎么了?”

    “下一期栏目录像带出了点问题,我得赶紧回去。

    “我跟你一起回去。”章云野跟着她走到浴室门口,“不行,还是你先回去,我得先去趟格斯里,和我爸妈跟导师打个招呼。两三天吧,等我回国后,咱们民政局门口见。”

    说到“民政局”,他整个人洋溢着雀跃的喜气。

    “嗯!”纪连芙重重点头,正要关门,她想起件事,回身指着他的鼻尖,“还不把我的微信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跺脚的模样很可爱。

    章云野捏了捏她,惹来一顿锤。

    推搡抵抗的玩闹声中,男人脆而响的声音扬着笑意答:“好。”

    -

    途中,纪连芙把手机翻到两人的聊天记录,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发条消息,又担心这样显得自己太粘人,更何况,他真的把自己放出来了吗?

    纠结中。

    小云朵卡通头像突然跳出来【飞机落地了吗】

    纪连芙差点把手机甩出去,飞速打字【刚打上车,直接去单位,你呢】

    【我早就到了,现在在酒吧等Hans】

    附上一张图。

    纪连芙点开看,暗色灯光将酒柜中五颜六色的酒瓶衬出诡谲,棕色的吧台上,她所熟悉的手握着瓶酒,在瓶身金色帝王蝶的映衬下,迸出蓬勃的力量感。

    漂亮又性感。

    纪连芙甩脑袋,企图把不健康的想法甩出去。

    【为什么要去酒吧】

    【Hans喜欢,我们经常来这里谈事情,他喝多了比较好说话】

    纪连芙很高兴他肯跟自己分享【你不可以喝酒】

    对面迟迟没有回答。

    他是不是嫌自己啰嗦了。

    纪连芙望着聊天记录,明白是她敏感,心却不能自已地发闷,手点到自己的对话框想删除。

    章云野:【刚刚去酒吧门口接Hans了】

    紧接着,他又发。

    【好的,宝贝。】

    宝贝……

    那股闷劲一扫而空,她直盯着小云朵头像,不知不觉笑出声,从后视镜瞧见司机诧异的眼神。

    尴尬地咳了两声。

    到单位后,纪连芙加班把问题解决掉。

    郝磊审查过后,喊她回去接着休息。

    纪连芙现在容光焕发,想着干脆把剩下两天的活干完,挤出半天时间领证。

    得到同意后,刚走出郝磊办公室没多久,纪薇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郝磊看见折返的纪连芙,惊讶:“还有事吗?”

    “不行,主编,我还是得请两天假。”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家里出事了。”

    -

    黄安仁出狱了。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她生活了。

    久到纪薇电话里提起时,纪连芙几乎联想不到他的脸。

    原来已经十年了。

    纪连芙不觉得她和妈妈还会与他产生任何交集。

    她们已经把闽安镇的房子卖掉了,很快会搬到蓉城。

    纪薇对她说:“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想见你一面。”

    纪连芙有些恨铁不成钢:“我想见我我就要去见他吗?我还想当亿万富翁呢,怎么不让我当啊。”

    “……好,那就不见。”

    挂掉电话后,纪连芙还是决定回去一趟,她确实有些话要对他说。

    约在闽安镇寺庙旁的一家小餐馆。

    赴约之前,纪连芙顺便去寺庙上了柱香。

    不是饭点,不大的空间里只有纪连芙和黄安仁两位顾客,老板也是橱子,跑进厨房热火朝天炒菜。

    纪连芙看着面前的男人,刚出来没多久,头发还很短,十年的牢狱生活磨平了他的急躁戾气,岁月如刀,雕刻出白发与皱纹,眼神也总是低着,不敢看人。

    能想象到在牢里的艰难。

    纪连芙先打破沉默:“找我什么事?”

    “没,没什么,太久没见你了,想见见你。”

    “然后打我一顿?”

    “不不不不,”黄安仁抬头,与纪连芙的漠然对视,小声,“我已经,我再也不那样了。”

    “过去的事,对不起,蓉蓉,对不起,你能原谅爸爸吗?我对你和妈妈造成的伤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拼命证明,努力弥补。”

    “你确实对我和妈妈造成了伤害!”纪连芙拍桌而起,声音甚至惊动了厨房的老板。

    他挑起帘子探头:“小姑娘,没事吧?”

    “没事。”纪连芙冲老板一笑。

    “行,有事喊哥。”

    纪连芙看见老板进去后,坐下缓缓呼出一口气,语气平静道:“小时候,我看见别的爸爸背着女儿放学,我很羡慕,壮起胆子牵你的手,你冷冰冰说甩开说怎么不是个男孩。再大一点,我只希望你能不要喝酒,你喝了酒就要打妈妈,我以为是酒的问题,心里替你开脱,一个七岁的孩子啊,你怎么让她承认她的父亲是个人渣。”

    “对不起……”

    纪连芙:“十岁的时候,你说自己会改的,我相信你,还把你当成英雄,渴望你爱我。你入狱以后,我喜欢上一个男孩,他很好,世界上最好的人,惊喜的是,他也喜欢我,可我没法跟他在一起,我害怕走入男女的亲密关系,梦里都是妈妈被打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

    “你带给我和妈妈的伤害像传染病,经由我,传递到所有爱我的人身上,我爱的男孩,是被我伤害最深的那个。直到多年后重逢,我也徘徊胆怯,不敢对他表露真意,怎么努力都找不到方法前进,差点与他再次错过。”

    “对不起……”黄安仁哽咽着不断道歉。

    纪连芙冷静地看着他哭: “你问我能不能原谅你?我告诉你,都无所谓了,所有与你相关的,期待与失落,痛苦与创伤,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并跨过去,摆脱你的影子,走上一条杨康大道。”

    纪连芙接着道:“以后,不要来找我和妈妈了。”

    她撂下这句话,起身准备离开。

    纪连芙和黄安仁,女儿和父亲,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谈心,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面对她剖白般的心音与决绝的昂扬,黄安仁心被扎成筛子,在狱里强撑的精神汩汩流出,可偏偏是他一手造成的苦果,便是连麻木与哭的资格都没有。

    伤害过人走向新的方向,怨不得他连得到救赎的机会都没有。

    事到如今,黄安仁只能盯着她食指的戒指,问出一句:“你结婚了。”

    纪连芙顿步点头。

    “是那个人吗?以前我……”捅了他一刀。

    “是。”

    “哦,好,挺好的,你要找一个脾气温和,情绪稳定,能包容你的人,不要像我这样。”

    “你还是不懂,你已经对我没有半点影响了,是我决定要爱人,而不是等着被人爱,是我要成为她们的力量,保护她们,而不是被人保护。”

    纪连芙目光坚定,“不过,他当然不会像你一样。”

    将一切说出口后,她感到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步伐轻快地迈出餐馆。

    章云野插兜靠在门边,静静低着头。

    余光看见他的刹那,把纪连芙吓了一跳。

    暖意融融的午后阳光,像橘子海一样洒落在他的发梢,把白色卫衣也映出暖色,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清纯地像小狗。

    他在街头等了她好久。

    纪连芙冒出这个念头。

    “来接我?”纪连芙扑上去熟稔地牵他的手。

    “嗯。”章云野立刻回握,与她十指相扣。

    “什么时候回国的。”

    “今天早上。”

    “吃午饭了吗?”

    “吃过了。”

    “你听到多少?”纪连芙终于问了。

    章云野沉默过后:“全部,蓉蓉你别生气,我今早从纪薇阿姨那里听说后,实在不放心,怕他对你动手,不是故意要听你说话的,你别生——”

    “气”字被纪连芙突如其来的吻堵回去。

    石板路面,二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

    一吻毕,喘.息声中。

    纪连芙莞尔一笑:“感受到我生气的怒火了吗?”

    “没有,再多来几下,我仔细感受感受。”章云野温柔摩挲她的脸。

    “你想的美。”纪连芙拉着他向家走。

    路过常去的白云寺,香灰味弥漫整条街道。

    章云野问:“要去里面拜拜吗?”

    纪连芙摇摇头,靠在他肩膀上释然道:“我中午来过,还了一炷香,把香灰捡起来放进了炉里,以后都不会再来了。不需要了。”

    “你好厉害,蓉蓉。”

    “什么?”纪连芙笑眯眯摸他的脸。

    章云野看着她的眼睛,很久很久。

    本来纪连芙带他回家,正好跟纪薇见面说结婚的事。

    然后去民政局登记。

    偶然间,纪连芙听说章云野爸妈也跟着回国了,现在在京华。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结婚这么大的事,必须和周思语夫妇说明,便找理由,支开章云野。

    桃源别墅区。

    周思语和章雄林见到纪连芙第一眼便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听原原说过了,你们要结婚,对吗?”

    纪连芙点头。

    章雄林面露愁容:“说实话,我们不是很同意,原原的心理情况不好,很难走入婚姻关系,症结在哪里你也知道,可偏偏这是我们最没法改变的。”

    纪连芙不认同:“不需要要改变过去,我已经决定和他一起承担未来了。”

    她与周思语对视:“阿姨,你以前跟我说过,‘世界上顶级恋爱的快乐都比不上自我实现的价值’,也说过我才十七岁,还没找到自己的未来,怎么能承担另一个人的命运。当时我听了只是觉得你自私,用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逼迫我与章云野分开。后来我才明白,你说的是对的。包括叔叔现在说的话,也是对的。”

    她顿了顿,缓了口气:“但是人会长大,事会变化,我现在二十四岁,他亦是,十七岁懵懵懂懂,被未来玩弄的我们做不到,今日未必不能,如果今日不能,还有明日。小提琴也好,画画也好,心理状态也好,当尽人事,即便不理想的天命到来的那天,我会承担他的命运。”

    周思语厉声:“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些话的。”

    “以一个爱慕者的身份,我爱他,所以让我们结婚吧,这次换我求您!”

    纪连芙朝周思语和章雄林九十度鞠躬。

    在对方的沉默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紧张到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将下唇咬出血。

    周思语忽然笑了,冲楼上喊:“原原,你都听到了吧。”

    章云野红着眼睛,从楼梯一步步下来。

    与纪连芙惊讶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原原比你前脚到,和你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章雄林哽咽,向纪连芙解释,“这是头一次,他开始对未来有积极的心态。我和思语怕你没想清楚,结婚后再刺激到他,才对你刁难,抱歉,连芙,你能理解做父亲的心吗?”

    不等纪连芙回复,章云野走到她旁边,心疼的看了眼她唇瓣破皮的地方,牵着她的手:“爸,妈,我会和蓉蓉留在国内,医生我会积极地看,画展的人脉也会努力拓展,至于小提琴,这些天我想通了,双手没断,能接着拉已是幸运,能不能达到那个最顶点,也不重要了。往日以为走到了绝路,其实看开之后,发现都是在钻牛角尖,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

    他笑了笑又说:“谶语既成事实,改变不了方法论,就改变看世界的观点。”

    周思语与章雄林瞧着面前站得笔直豁达的两人,一时间心绪难辨,几股情绪爆发,忍不住掩面痛哭。

    五年来,章云野的痛苦像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逼得人喘不过气,却还要撑起笑脸不断救赎。

    章云野把自己定格在五年前,对他们而言,又何尝不是。

    爱在流动。

    如今,一切皆可向前。

    两位长辈哭着,年轻的情侣笑着。

    纪连芙想要的答案,已然清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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