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思语那里出来,纪连芙和章云野去了趟民政局。
流程很快,拿到戳钢印的结婚证,章云野摸着照片上傻笑的二人,也傻笑出声,突然,他捉住纪连芙的手腕:“不对。”
“什么不对?”
“就这么结婚,悄悄的,没有草坪、热气球、直升机和烟花,也没有铺成海的红玫瑰,不浪漫。”
纪连芙差点被他吓死,还管什么浪不浪漫,哄道:“行,等你病好了,你再向我求一次婚,到时候我再和你结一次,怎么浪漫都随你,行不行?”
章云野微眯眼睛,大致想象后眼睛亮晶晶:“嗯!”
既然决定重拾小提琴,章云野准备接受庄云嘉的演奏邀请。
怕纪连芙多想,他把画展那天和庄云嘉说的话,一五一十给纪连芙还原。
纪连芙自然不会反对。
回蓉城的路上,章云野跟庄云嘉联系,得知演奏会将于一周后举办。
扣除来回路上的时间,真正能练习的不过六天。
已经五年多没碰小提琴的他,得知消息倒吸一口凉气。
只能废寝忘食练习。
由于他把青花溪的房子退租了,便顺理成章地挤到纪连芙的小公寓。
房间日日夜夜传出琴音。
出发前往演奏会的前一天。
章云野抱着纪连芙躺在她公寓的小床上。
拥挤但温暖。
夏风把小叶榕吹得莎啦啦作响,偶尔一两辆车从街道驶过,墙面上快速掠过道道白光。
“别担心,这段时间你的刻苦我都看在眼里,只是表演会,不是比赛,不用紧张,别担心。”纪连芙轻抚他的胸膛,不停打嗝。
“宝贝,咱俩看起来谁更紧张啊。”章云野替她顺气。
“你。”纪连芙嘴硬。
“行吧,我紧张我紧张。”章云野哭笑不得,将她搂得更紧了点。
“不过,我确实是有点紧张的,我告别小提琴太久了,都快忘了上台演奏的感觉。”
纪连芙搜肠刮肚地安慰他:“大一的时候我参加了学校的新闻比赛,台下人好多,我登台前就开始紧张,为了缓解我反复默念‘我是最厉害’,结果上台后,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台下观众爆笑,我想死的心都有,说得磕磕绊绊,第一轮就被淘汰了。但是结果呢,我现在还不是从事新闻行业,可见人生不是只活那一场比赛……”
“嗯……”章云野轻笑,“你为了那次比赛,是不是经常泡图书馆。”
“你怎么知道,对了,203画室里有幅画,是京华传媒的图书室,难不成……你……”
“没去过,我猜的。”章云野立即反驳。
在纪连芙怀疑的目光中,章云野眸底几番变化,最终艰难回答:“好吧,我去过。”
但他却没有接着解释,反而话音一转: “格斯里的功课很多,我正式学画太晚,很多人不服……种种原因,精神状态越来越差,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和你这辈子就是这样了,我再也拿不起‘tomorrow’,你白天上课,晚上在图书馆读书读到十点闭馆,天冷了会在掏学生卡时搓手,天热了会往树荫下走,我就只能这么想象着,然后等五年、十年后,你有你的工作,吃你要吃的饭,爱你爱的人,过你自己的人生,生气,恼怒,为一件事苦恼自闭,所有情绪都与我无关。我走遍世界,把你画下来,多少年后,我死了,如果我的画作能有幸留下来,如果我稍微有点名气。
“来看画的人或许会猜测,你是不是我的情妇,就像我们第一次在格斯里美术馆,我与许润川争执地一般。
“或许也会有第二个我,执着地认为笔下的人柔和至此,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关系。
“他可能会假设,我们相爱过。
“这样就够了,我和你,也只能如此了。”
他说着在平行时空的可能性,凤眸安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月光从窗帘缝照进来,洒落了满屋的银辉。
不歇斯底里,却像现实的众多痛苦一样,钝刀割人,刀刀麻木。
章云野:“我有时候会恍惚,我的这些想象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纪连芙心中被盐水泡地胀。
她伸出手,迎着黑暗向章云野脸摸去,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带着她的手挪到心口。
掌心贴着结实的胸膛,心有力地跳动。
纪连芙凑过去,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珠。
“章云野,你等我一下。”
章云野疑惑起身,撑在床边看着纪连芙从柜子深处,原来放着小提琴箱的地方,捧出一个大盒子端到他面前。
“是什么,你还在里面藏了好吃的?”
章云野打开盒子,看清里面内容的时候,突然笑不出来了。
是信,和画框差不多大的盒子,塞得满满的信。
章云野手颤抖着拆开一封,日期2012年5月3日,称谓是他的名字。
二封。
三封。
……
一共三百六十一封。
每一封都是对他的思念,五年来一刻也不曾停止。
章云野泪珠滴到信纸上,猛地抬头,对上纪连芙温柔至极的眼神。
她抱着章云野的小提琴道:“所有我们不在一起的结果,全是假的。我和明天都会来。”
“所以,明天别怕。”
*
一年后。
柯伯这座音乐城市迎来诞辰,趁此佳节,整座城市连日举办盛典,居民们欢歌载舞,热火朝天地参与。
街道上肆意飘洒欢乐,与古老的雕塑与城墙拥抱。
众多音乐会中,当属“鸢尾颂”最为瞩目。
它是由柯伯音乐学院牵头,联合国际音乐巨星,与知名校友举办的大型音乐盛典,各路能人志士各显神通,内容上,也会演奏原创曲目。
露天的巨型舞台搭建在草坪上,灯光与烟火中。
等待表演的观众议论。
“梁吉州什么时候登场。”
“下下场,快了。”
“下一场是谁啊。”
“章云野,一个小提琴手。”
“不出名啊,他行不行啊。”
“他还不出名?他就是出名太早了,你这个小不点才会不认得。章云野以前可是小提琴天才啊,之前生病,近一年才重新以曲作家复出的。”蓝衣女孩情绪激动反驳她朋友。说完还不过瘾,要拉旁人一起替她论证,随手抓了身后一位穿白色长裙的东方女人。
“你说呢,他行不行?”
东方女人漂亮,高且白,手里抱着束鸢尾花,冷淡英气的神情听到她的话,温柔一笑,唇边的红痣很媚:“一会儿就知道了。”
蓝衣女孩对她的回答不满,朝自己朋友耸肩吐槽:“东方人,总是这样含蓄。”
随着五色烟花在天空炸开,章云野登上舞台。
单是亮相,就发台下一片欢呼,不为别的,男人的气质介于成人与少年之间,长了张文艺的脸,与手里拿的小提琴相得益彰,浑然一体,似乎天然就是吃这碗饭的。
这次场合不是正式演出,男人穿得也并非板板整整,倒是增添了些自在的气质。
章云野与伴奏的老师点头示意,琴弓搭上琴弦,手指翻飞间。
乐符蹦出。
低沉暗哑的音调,淡淡描述着麻木与悲伤,情绪一点点堆积,直至一个临界点,冰冷的曲调突然变得清丽温柔,把无限的爱全部宣泄爆发,推至高潮,把人带入无限自由的天空,叙述者对未来和爱的希冀。
观众随着乐曲中的心情起伏,为曲子的悲伤难过,又因为最后的广阔的情绪而感染自由的喜悦。
音乐到此,情感已远远超过一切技巧。
蓝衣女孩和她朋友感到难过又充满温柔的希望,心中发酸,笑着哭出声。
一曲毕。
章云野满头大汗,他咽下哽咽,站在舞台中央,几番深呼吸后,闭上眼张开手臂。
在光中与烟火中,如耀眼的神明。
响亮的掌声像海浪一样将他包围,一波又一波。
久未停歇。
章云野背着琴箱往休息室走,与梁吉州迎面。
多年未见的朋友,对视之间,两人相视一笑,碰拳撞肩。
“可惜关庭维这小子没来。”
“可惜关庭维那小子不来。”
二人异口同声说,又不约而同愣住,随后笑得更大声。
这是高中过后,梁吉州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心里迫切地想了解他这些年的情况,忽然失联的情况,想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等我演完,一起去喝两杯?”
“算了吧,我和你可不一样,可是有人在等我呢。”
“嚯,那你快去吧,可不能让纪连芙师妹等。”
章云野潇洒挥手,走出两步又转身冲她笑得肆意,“下一次吧,叫上关庭维,来我的结婚典礼,你俩当主持人,不准推辞啊,大明星。”
“行啊,到时候我和关庭维千里万里也来见你。”
“好,一言为定。”
梁吉州这么多年为他担忧的心放下,转身走向舞台时,眼神变得柔和。
章云野说一不二,他说下一次,就一定有下一次。
只是希望下次相聚,不会等很久。
她又想到方才章云野的笑脸。
确信,一定不会很久。
章云野刚走出会场,眼见一个穿白裙子身影朝他扑过来。
他忙张开双臂,将人抱了个满怀。
纪连芙从他怀里钻出:“章云野先生,恭喜演出顺利结束,喏,献给您的花。”
她把怀里的鸢尾抽出来塞到他脸前。
章云野其实演出的时候,就一眼看见了台下的她,自然也看见了她怀里的花。
他扬唇接过花束,单手把她抱得更紧,逗她:“拔音乐街花坛的花是要罚款的。”
“别不正经,我和你导师一起来的。”纪连芙踩他的脚。
章云野余光,瞧见Hans笑眯眯站在街角看着他,冲二人摆手。
“教授,怎么和她一起啊。”章云野也不害臊,牵着纪连芙的手向Hans走过去。
“等你的时候偶然遇到的,不然我都不知道我地好学生结婚了。”Hans调侃,“不过你的演出真不错。”
纪连芙被长辈这么说,想找个缝钻进去,偏偏章云野拉她的手极紧。
“一年前结的,我们两个人都太想结了,实在等不了仪式,您原谅我们一次吧,不过,我们很快会办仪式的,您得来,到时候得给我们包个大红包。”
Hans见章云野整个人透着轻快的气息,知他的心态和以前大不一样,想起来一年前,他来格斯里美术学院找自己说过的话。
章云野说他要拒绝邀请,准备回国了,回国后会继续画画,但也准备把小提琴捡起来。
那是他这位学生,头一次这么坚定地表达他的想法。
再联想到方才他在台上的演奏,Hans看看纪连芙和章云野交握的手,欣慰道:“Savi,破茧后,要走得更远啊。”
——人比蝴蝶要幸运,蝴蝶只能靠自己,但人可以遇到很多人,说不定其中的谁,就能给你力量。”
——等到你的心和拉你的手,都明了的那天,要迈出那一步啊。
——Savi,让我看看,你能走到哪里吧。
没头没尾的话成了师生之间的谜语,章云野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眶,冲着导师的背影道:“在格斯里的五年,谢谢您,谢谢您一次次劝解不成器的我。”
Hans只是给他们一个摆手的背影。
“好像得道高人啊。”纪连芙感慨。
一下把气氛拉回来。
看章云野盯着自己,纪连芙疑问:“说的话比郝磊还难猜,破茧是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啊。”
纪连芙点头。
“靠过来点,再靠过来点。”
纪连芙侧着耳朵被他引着靠近,距离不过一公分,章云野用花束挡住二人的脸,噙着笑意吻上她的唇。
蓝衣女孩和她的朋友来买水,恰巧看到这一幕,朋友惊呼:“你不是说东方人比较含蓄吗?这是大街上啊,这含蓄吗?”
蓝衣女孩:“……”
幸而二人只是浅尝辄止,纪连芙平复呼吸间,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章云野点点她的额头:“在这儿等我,我去开车。”
车停在附近的露天停车场,走过去要三五分钟,章云野走到半路,碰到位不熟也不能说生疏的人——林姝。
女人拿着花躲在角落里看他。
见他过来,拔腿就跑。
“站住。”
林姝脚一顿,差点摔跤,转过身也不敢看他。
“我我我我,我不是有意要打搅你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马上就走,绝不在你眼前乱晃,我只是听说你来柯伯演奏,重新拉小提琴了,我就想来看看,对不起,对不起……”
“哈。”章云野被她的手足无措逗笑。
见林姝呆愣,章云野忽然正色:“我叫你没别的意思,我不怪你了,就是这样。”
顺风顺水时,散发善意变得唾手可得。可当品尝到善良的代价,章云野不止一次懊悔,愤怒,甚至憎恨。然而走到现在,心境重新变得开阔起来,竟也庆幸年少的自己义无反顾救了一条人命。
思及此,他心中积累多年的恨意消失不见,既然如此,也不该成为牵绊林姝的理由。
说完他也不顾林姝懂还是不懂,开车接上纪连芙,踩油门驶出市区。
柯伯市外,是大片青草与森林。
广阔的绿意间,只有一条宽阔的公路从中穿过,紫蓝色敞篷跑车行驶其上,像一副和谐的画卷。
旅途中,纪连芙向章云野解释麦琳和许润川的动向。
争家产的激战,麦琳赢了麦砚,成为麦氏地产的下一任董事,与此同时,她只能放弃考古学,纪连芙曾问她有遗憾吗?麦琳说有,但她必须负起责任了。
纪连芙又问这是她想要的吗?麦琳迷茫着说不知道,但很快,她又变得坚定,说钱当然是她想要的。
纪连芙无法对她的选择做出任何评价,她是她的朋友,麦琳又是有自己思想的成年人,路皆由自己定,她能做的,唯有真诚祝福。
许润川调回了京华,经过这一轮基层工作,又有家里的关系,他升得很快。纪连芙相信,政坛正在冉冉升起一位新星,等多年后他写回忆录,自己在其中不过一行字的分量。
至于卫珩,她才知道他帮的一直是麦琳。
岭山周刊开辟了国外板块,是个有些落后的地方,单位里无人想去的情况下,侯青环主动申请前往,纪连芙劝她三思,侯青环说没事芙姐,正因为那里不发达,才更需要有人不要视而不见。
赵崇家新添了个宝宝,变得更胖了,孙帆倒是迷上了健身,练出一身肌肉。
郝磊跟以前没什么变化,照旧臭脸严厉,把新来的实习生吓得不敢说话。
小姨跳槽,换了份清闲的工作,工资比之前还多上一倍,乐得她直骂自己蠢,怎么不早跳。
妈妈上个月正式搬到了蓉城,就在离单位两条街的地方,闲着无事,除了每日逗逗一号和二号,还迷上了美容美发,每天琢磨给她和章云野换发型。
最让她意外的当属周逸寻,当年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成为了探险家,如果不是纪录频道放了他拍的短片,根本没人敢往这边想。
真好,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纪连芙惬意地闭上眼,感受风拂在脸上的凉爽。
章云野瞄了她一样,扭音量键,播放了一首爵士乐,萨克斯的音符掉落在他们驶过的路。
转过一个弯。
章云野兴奋地喊她:“蓉蓉,快起来看。”
纪连芙睁眼,看见漫天飞舞的蝴蝶,空中,树上,四面八方全是灿灿的金色,在太阳下,像下了盛大的蝴蝶雨。仰头高大树冠与飓风般的蝴蝶交相呼应,与木头湿润的清香,一同壮丽地如人间神迹。
极致的浪漫。
她惊叹:“好壮观,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蝴蝶啊。”
“它们在大规模迁徙,每年会路过这里,因此这条路也叫蝴蝶大道。”
“蝴蝶也会迁徙?”
“帝王蝶会。”
“为什么它会。”
“因为,格斯里碧河还在流,帝王蝶一年一迁徙,章云野多少次也会与纪连芙重逢。”
对他忽然的情话,纪连芙措手不及,与他对视,里面流光溢彩,映着清澈的洒脱,轻快地与学生时代没什么两样。
年少如昨。
“怎么突然这么煽情。”
纪连芙盯着他精致的侧脸。
“还有更煽情的呢。”
话音刚落,跑车驶出森林,进入大片草场,视野骤然开阔起来。
但令纪连芙更吃惊的是,路的两边,铺满了玫瑰花瓣,红得像海,与远处的绿色对比鲜明。
远远望去,竟望不到尽头,像是玫瑰的海洋。
纪连芙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章云野扬起笑意,露出虎牙:“浪不浪漫?”
与话同时传过来的,还有一枚钻戒,不同于过去的那枚,这枚的宝石璀璨夺目,半点不遮掩,正如同他现在眼中的爱意。
——行,等你病好了,你再向我求一次婚,到时候我再和你结一次,怎么浪漫都随你,行不行?
纪连芙这才意识到是二人领结婚证时的约定。
章云野从扶箱抽出来诊断书,最近日期的那页写着:患者病情基本缓解,目前情绪稳定,无异常症状,建议停药或减少药量。
他将厚厚一塌随手扔掷,纸张瞬间被风吹散开来,如白色的蝴蝶在车尾蹁跹,与帝王蝶共舞。
漫天白色与金色交织的旋涡中。
她吻上他唇角。
车驶向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