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庭维:
见字如面。
提前祝贺你即将拿到哲学学士学位。
几年来, 听闻你与梁吉州想方设法联系我,往京华的家里寄了好多信。
原谅我一封都没有看。
过往我对爱的理解产生重大偏差,导致如今格斯里自缚,再画爱情,徒增笑话。
所以也请原谅我食言,答应与你合作的漫画,往后只能由你自己完成了。
作为我的故友,相信你断然理解我的心境。
写到这里,其实我已不知下文该与你从何说起。
艺术是对生活的单相思。
这是我见到纪连芙那天,萌生的想法。
柯伯音乐学院是天才的聚集地,努力的代名词。
要求学生完成十小时练习的前提下,准备每年十八次的音乐会考核,残酷到令人发指。
但我自小以来,每年数千小时的小提琴重复练习已刻印入骨,所以如鱼得水,不觉辛苦。
只是那次情况特殊,学校季末考核撞上“领航者”夏令营的准备。
校方问我表演曲目,我分身乏术随口答“梁祝”。
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困惑,只能把脑中凭空出现的曲目,当做深层记忆的抽搐。
这次“抽搐”,带来很多后续的麻烦。
天知道,我一丁点都不会。
但我仍信自己的天赋。
事不遂人愿,当我拿着破天荒的“F”成绩单坐在去夏令营汇合点的公交车上,乐得狂笑,差点被手里的饮料呛到。
京华的大爷大娘热心,瞧了眼我的成绩单激情安稳我:“没事,孩子,考一次倒数第一没什么,没事啊,别疯。”
我说我没疯,是考核老师疯了,竟然给我打倒数,必然眼光歹毒。
大爷大娘看我的眼神更怪异了。
加上公交车堵死在半路上,天气闷热,我便背起琴箱,手拎行李提前下车了。
估测着时间,悠闲地步行向往汇合点,中途被太阳晒懵,到景观池旁边的贩卖机买气泡水。
景观池前聚着堆京华小学的学生,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我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马尾辫小姑娘的手链掉进去了,她朋友送的,听起来挺重要。
景观池水不深,但对于小学生来讲,还是存在着些许风险,我把琴和行李箱放下来,刚准备替她捞,某个五彩缤纷的影子先我一步,跳入了景观池里。
我就是这样,遇见纪连芙的。
她帮女生把手链捞出来,在一众小学生的欢呼声中抖了下沾水的短发,蓝白条纹短袖和粉色裙子泡在水里,看起来像淋湿的五色包装袋。
说实话,有些滑稽。
不过很快,我便挤不出心思想这些。
她眼睛扫过水面,停在一株水草上,缓缓走过去,双手从里捞了什么东西上来。
等捧高之后,我才发现是只蝴蝶,帝王蝶。
估摸着是翅膀沾水,掉在池中的。
围观的小学生劝她:“姐姐,别管那只蝴蝶了,你浑身都湿了,快上来吧。”
“万一她是祝英台呢。”女孩不急不缓道,这时我才听清她的声音,有些凉,但轻柔如风。
她将双手正对太阳,不一会儿,蝴蝶翅膀晾干,蹁跹振翅飞向远方,金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她也轻轻笑了一下,唇上的红痣明媚。
那一刻,我感到缪斯在我心底拨弦,过往乏善可陈的某些事变得极具艺术感。
天燥热。
水荡波。
我想,我知道梁祝该怎么弹了。
就在我满脑子被五光十色的思维冲击中,纪连芙悄悄上岸离开。
等我反应过来,景观池已无一人,只在水面上瞧见只粉白色小蝴蝶的塑料发夹,是她遗落的。
我跳进水里捞起来,和她一样浑身湿透,心也湿透。
萍水相逢,难再相遇,只能遗憾,我把塑料发夹握紧,说服自己接受。
所以,等我在夏令营集合点再次看到她,只觉得梦幻到不似现实。
有种珍重之物,失而复得的惊喜。
可夏令营的纪连芙与那时的她不一样,不爱理人,或者说,不爱理我。
我自认算个非常讨喜的人,不论是长辈还是小孩,都处得来,可她就是不理我,真固执啊,最后还是捉了只蜘蛛吓她,才顺利说上话。
和她第一次吵架,我在街上逛,随行老师在不远处跟着,就像我跟着纪连芙一样。
偶然间,我看见一个蝴蝶小发卡,钻石,闪亮亮的,像她的眼睛。
拿了她的发卡,就赔她一个。
原以为还要费劲说服她,没想到她乖乖拿了。
格斯里碧河很漂亮,我和她每次调研,都会路过,但她一次都没看到过,似乎总在烦恼美术报告。我想说,美术的内涵就在于生动,多么荒诞和抽象的东西,都离不开现实。
但她还是很焦虑,我觉得我们关系已经很好了,想请她吃饭,可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理都没理我,就跑了出去。拿银行卡结账的时候,我很难过,心里空落落的,我对经理说,我银行卡丢了,把我的伙伴抓回来一起洗碗吧。餐费一千四百多,洗碗肯定会洗很久,我和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和好。
现在想想,挺幼稚。
我爱她的方式总是这样幼稚。
高中也没有变得成熟,整日与她朝夕相对,已足够洋洋得意,陷入幸福无法自拔,被庄云嘉和许润川轮番提醒,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许润川曾经说我:“你比我更早认识她,可我先到了,蠢货。”
一语成谶。
她其实不喜欢我,她喜欢许润川。
Tomorrow是我的小提琴,也是我的战友,从我四岁开始陪我,到十八岁,也不再爱我。
那天京华的雪太大了,冷得刺骨,我一个人蹲在雪里没出息地哭。如今想起来,手还会冷到打颤。
逃到格斯里学画后。
我害怕来自国内的任何消息。
许润川隔三差五会给我发纪连芙的最新消息,有带着确切时间的照片。
他像胜利的国王一样炫耀掠夺来的财宝,我嫉妒到发狂,又病态般想了解纪连芙的一切动向。
有一次,许润川给我发她喝多了。喝多了会怎样,他们会找酒店开房吗?有没有做.爱,纪连芙唇上的红痣,许润川是怎么一点一点吻过的。不能想,但我自虐般一直想。我用力将手机摔了个粉碎,从窗口扔了出去,“咕嘟”落入河水中,消息提示音消失了,但心音像魔咒,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片刻安稳都没有,嫉妒快把我烧死了。
我曾偷偷回国,跑去纪连芙的学校找她,她为了新闻比赛泡在图书馆,认真又专注,快熄灯时才回宿舍,和路上遇到的同学说笑,我跟在身后,等她上楼后,坐在楼底下的花坛吹风,她已经从容地走进新的生活,找不到半分我的影子,万般不舍,也到了放下的时候。
所以,你看,关庭维,我自诩浪漫主义,以为少年如创世主,爱与天赋,皆无不可。到头来,都只是我的单相思而已。
十八岁以前的我,渴望跳出地球,站在宇宙的角度绘制瑰丽而壮阔的图景。
十八岁后,我站在自己面前,看着重要之物从指间流走,只能感慨个人的渺小。
我知道父母都很爱我,但人格的完备是孤独的旅途,血脉相连的至亲也救不了半分。
我开始频频避开人群,愈发不愿与人说话,导师Hans不断劝解我,试图让我不再想小提琴,专心画画,让我多出去走走,感悟生活。恰巧,我的心理医生也这样叮嘱过我。
格斯里碧河成了我除美术学院以外,最常去的地方,每每去看,它与几年前无甚差别,十年前,百年前,仍是如此,格斯里碧河永远是格斯里碧河,不像人,变来变去。
在这里,躁动与阴郁的心能得到片刻宁静。
如果跳进去,会不会更宁静。
我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犹记得初中时,我让你捏制的无头外星人音乐盒,彼时我春风得意,追逐世界上所有不俗气的稀罕物,勇气、未知与音乐。你说无头太晦气,我固执地认为,人不该太避讳死亡,它是未知的领域,活人对待它,且恐且敬且畏,是多么复杂稀有的浪漫心境。
所以,面对死亡,凡人的胆怯又如何不算高尚?
但等我站在格斯里碧河边,看着的不可见底的河水,不再是对美的欣赏,面对死亡,也丧失敬畏,满心只有解脱的快感。
父母的脸令我骤然清醒,从岸边跳离后,我蹲着大口喘气,崩溃大哭。浪漫主义的基石被抽走,上面建筑的各类“高楼”轰然倒塌。
我堕落地远不如普通人高尚。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将不可避免地走上一条绝路。
或许将来,我会有获救的那天。
或许没有。
今日提笔,应是多年来与你书信,形成的习惯。
又或者是我多年踽踽独行,迫切想与人一诉。
如果未来某天,我和你在阳光下见面,记得叫梁吉州为我点上杯果酒,让我云淡风轻地亲口向你们叙述这些年的心路历程。
如果有朝一日,你收到的是这封信。
也请你守好秘密,替我保护好我的父母与她。
这封是信也好,遗书也罢的东西。
都不能为他人道也。
完笔之际。
我忽然想起,你曾经对我说过你钟爱二次元的原因,它是你脱离枯燥无奈现实的乌托邦,是你为自己打造的宿心地,是超越时空维度的爱之所。
当时我刚认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意,自信对你说:“以行证心,不如让我们来比比,哪类更长久。”
如今来看,是我输了。
四方维度间,思念有尽时。
庭维,愿你未来之路光明,步伐前行坚定,爱你所爱,持之以恒。
2017年春
章云野书于
格斯里碧河边
Ice Card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