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阴谋2

    “我就不进去了。”

    尤里乌斯目前的情况比阿克事件后还要糟(抑或者当时他自顾不暇,没瞥一眼金发领主的脸色),他咬紧了唇止住颤抖,唇色苍白得像疟疾患者。

    他点点头,“我会顺便帮你要一些缬草或金合欢。好好睡一觉。”

    尤里乌斯走后,他将要推门时却迟疑了,把额头贴在手背上,随后撤手直接抵在仍然关着的门板上,那凉意使他冷静,却无法缓解由内心向四肢发散的疲惫。鲍德温站在高迦米拉房间外回忆方半日前的事。

    那是一片草地。

    一片荒芜的、即将枯萎的草地。

    一片荒芜的、即将枯萎的草地上突兀地点缀着几个人影。

    这便是突厥商人带他找到的人。一个可供盘问的角色。

    背对着他叉腰而立的男人戴着白色圆帽,两条粗硕的黑辫子垂在两肩,宽厚粗壮的腰背可比准备冬眠的棕熊。此人略弯下腰看着地面,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目光。旁边站着的则是他的随从,脸像沙子一样金黄,双眼比眉毛更细狭,他猜测他们的一脸横肉上一定绷出了恭顺的神情,因为他们低着头垂手而立,如同临刑的囚犯。

    “他就是和萨拉森人做过生意的蒙古人之一,”作为向导与引介者,奥尔罕轻声说,“但你最好同那两个仆从一样恭顺。这家伙的脾气可不好。听说这里,”他戳戳自己的脑袋,“也不太好使。”

    “多谢。”他说着,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个背对着他们的人身上,同样放缓脚步压低声音凑近将被询问的人。以脚后跟先着地,缓缓压过枯草的梗茎,将窸窣控制到最小,宛如猎人靠近猎物。事实证明,他要找的那个人确实不配被当作人对待。

    这时他才看清地上的是什么东西。实际上那不是东西,是个人。一个女人。非常瘦小(他甚至怀疑她尚未成年),衣不蔽体,在地上像一条被痛打一顿的流浪狗一样蠕动。她那遍布污渍的衣物被从背后撕开了,露出干瘪而伤痕累累的后背、凸出而骨节分明的脊柱,那条裂隙向下延伸,越开越大,整个臀部暴/露在外亳无遮挡。

    蒙古人那以粗金条扭结而成的斯基泰式腰带垂在一边,胸前以盘扣固定的开襟袍敞着,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他干了什么。然而他干的还不止这些。

    ……bloody hell的字面意思,你懂的,不得不省略……

    这时女人惊恐地转过头来——那准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见到撒旦时才有的神情。他看见她和蒙古人来自相近的民族,瘦得吓人以至于颧骨和下巴快要从蜡黄干瘪的皮下穿出来,然而依稀能看出那张五官起伏柔和如绿茵小丘、湖中涟漪的真容。

    她一定是个温柔却坚韧的女人。她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蒙古人取下马鞭将瓷片捣碎了要掏出来,并用酒冲洗潜在的碎屑。女人剧烈地颤抖,双手死死扣住地面,草梗和指甲都翻起,留下一道道血痕,她终是发出了嘶哑隐忍的低吼,却不是痛叫。那是属于兽类以及不愿屈服的人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她的声带早已损毁,被剥夺了呐喊的本能。

    他的手指紧握成拳,直到粉白的皮肉外翻、血珠从指缝间渗出,却依旧不动声色地靠近。

    现在还不是时机。

    但他后悔没有带上剑。非常后悔。

    清理完女人,蒙古人陶醉地俯下身,伸手揽住那颤抖的肩膀。这时女人动了,扭头就是一口咬住了那只手——尽管她的门牙与犬牙都缺了一半,牙齿的断面却更为锋利,只消一口便见了血。她死死咬住骨结粗大的手指绝不松口,蒙古人用马鞭的牛骨手柄朝她后脑勺、腹部捣去,意识到不奏效后掐住了她的脖子——它纤细得一只手就能掐断。

    女人竟咬断了他的手指,它与一颗松动的牙崩落在染血的草地上,眨眼间两人弹开了。一连串喊叫与脏话从蒙古人口中决堤而出。

    两人分开的一瞬他默契地出手。从身后以手肘猛得勒住蒙古人的脖子将他翻到在地,却不料对方空出的腿向后狠狠一踹,他感觉小腿疼得快断了,也被两人的重力带翻在地。

    随后是一段翻滚。

    一段漫无目的的翻滚。

    在荒芜的草地上漫无目的却随时角力的翻滚。

    具体的行为他记不清了。总之很吵,突厥商人和两个蒙古随从试图上来分开两人。结果当然是无效的。

    他感觉腰重重撞在某块突然冒出的石头上,左侧太阳穴被人肘击,拳头砸在眉骨上,带得那条疤都扭曲了......太疼了,他无法思考。疼痛来得比以往的每一次头疼与神经痛都猛烈,它充斥着他的脑海,统领着一切感官。

    唯有一点,他清醒着。

    也许他会痛呼、他会发抖、他会流泪,但他能够支配自己的躯体反抗。

    反抗,这才是最重要的。先前活着就是反抗,呼吸就是反抗,却只是在同那位割草人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现在则不一样,他能够施加给对手等价的痛苦。

    当蒙古人的手扼住他的咽喉时,一种往昔的恐惧随着骨节的收紧纠缠上来。当时他由于无法排汗高烧不退,导致呼吸艰难,无计可施的医官站在他床边,双手合十祷告着,悲哀地祈求他努力呼吸挺过来。当时应该鼻子塞住了,就算没有塞也绝对不好受,鼻涕和脓水糊在横跨三分之二张脸的绷带上干了湿湿了干,而那张脸早已像受热的腊一样丑陋地熔化。

    杀了我吧。

    他只想对医官这样说。然而张口呼吸时只有胸腔徒劳地起伏,真正吸入的空气并不多,还引发一阵痉挛呛咳,因为他的喉管被侵蚀得如蛛网一般难以捕风,肺部情况也并不比皮肤好多少。薄被之下,他握紧尚且听话的左手锤在床榻上,动作不大无人知晓。

    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不论你是何人。

    无人能陷我于无力之境。

    我抗拒。

    我坚持。

    伴随着死亡恐惧的是喷薄而出的怒火。他先是以最后的力气攥起右手一拳猛击对方喉结(这是她对他说过的紧急制动位点之一),并扯住其领口,趁着失去反击能力的一刻以空着的左手抄起一把不知何时遗落在一旁的弓将对手晕乎乎的脑袋套了进去。

    发力、猛拽。

    对方脸朝下摔倒在地,他跨上他的背去压制,以弓弦勒住蒙古人的咽喉,膝盖顶住他的颈椎并转移全身重力压住,双手持弓身拼命向上拉,最后转为用手肘架住弓往上抬。经历过血腥的奋战,杀戮不知不觉已成为本能,而那时他尚未意识到。

    他咬牙、仰头看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它永远不因地面上的血污改变干净的本质。不过很快又有兀鹫划过天际。颈动脉传来的心跳犹如重骑兵的蹄声,鼻腔里满是血腥气,混合着咸腥味的唾沫从牙缝间流下......这是他最疯狂的一次一对一拼杀,尽管一开始他没有想要了任何人的命,也不相信自己能不凭借利刃杀人。

    …

    蒙古人死了。

    勒痕很深,椎骨似乎也断裂了,脑袋几乎掉了下来。死相非常恐怖,一度成为他十几年内的梦魇,尽管当时他表现得相当镇定。

    她怎么样?

    他不愿多看一眼尸体,眼前发黑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直起身子,挪向那个女子。然而她已然失去了正常人的反应,她喉咙里漏出嘶哑的喊叫,紧咬牙关口吐白沫,开始浑身抽搐,不断有血污从她身前身后流下,仿佛她单薄如纸的身躯早已被化为白刃的痛苦贯穿了。

    “交给我吧。”

    这时尤里乌斯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或许是远远跟着他们过来的。他好像目击了方才发生的事,却镇静得像一尊石像。一双僵硬的手臂从脱力颤抖的手臂中接过一副轻飘飘的骨架。

    奥尔罕也上前协助他查看女子的伤口。

    “没救了。”突厥商人说着,取下罩在她腹前的陶罐(他这才意识到她身前还有异物)。“他们用绳子把它固定在肚脐上方,里面放一只老鼠,加热陶罐,让畏火的老鼠撕咬她的腹部,并钻入。这是一种东方的酷刑,不会马上死但相当折磨人。”

    她陶罐下的腹部确实炸开一团血花,而且那团搅烂的皮肉抽动着,伴随着她自身的抽搐。

    最终金发的领主抬起女人的上身置于膝上,轻轻抱着她的头颅,尽量以温和清澈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圣歌。是古老的高地德语,鲍德温听不懂。尽管女子也不可能听懂,他们宁愿相信这能起到安抚的效果。这是他们最后能够做的事了。

    “?lrêrst lébe ich mir werde,

    我罪人的双眼,

    S?t m?n sündic ouge siht,

    看到圣地——这充满圣恩之地,

    Daz here lant und ouch die erde,

    那刻,

    Der man s? vil êren giht,

    生命才有了意义,

    “Ez ist geschehen, des ich ie bat,

    良久的祈祷终得回应,

    ?ch bin komen an die stat,

    我终于到达,

    D? got menischlichen trat,

    上主俯身为人之地,”

    他哭了,一边哭一边唱,圣歌原本的曲调也非常悲凉。他感受到怀里女人的抽搐缓解了下来,但这还不能终止她的痛苦。歌声没有停止。他固定好她脖颈的位置,按照高迦米拉告诉他的锥骨节数。这是对重伤士兵做的常见之事。

    “D? ér sich wollte über úns erbarmen,

    他除免世罪之时,

    D? leit er den grimmen t?t,

    忍受了死亡的狂怒,”

    在唱响第一节的最后一句时,骨节发出一声脆响。

    他扭断了她的脖颈。

    然后抽泣着唱下去。

    “?r vil r?ch über úns vil armen,

    大能的他爱我们穷苦人,

    Daz wir komen ?z der n?t,

    意愿我们得救,

    Daz in d? des niht verdr?z,

    他并没有拒绝死亡,

    D?st ein wunder alze gr?z,

    这是大奇迹。”

    鲍德温上前抱住两个人,男人与女人,活着的与已死的,西方的与东方的。此刻某种麻木取代了应有的悲伤,他发现自己正是生与死的联结。

    在战栗爬上脊背时,他从两个头颅间看向蒙古人的两名仆从,用准确却生硬的阿拉伯语缓缓道,“我杀了你们的主人。现在我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应当服从我回去受审。”

    不管有没有听懂,两个蒙古仆从确实被那人毫无生气的寒凉目光击垮了。

    …

    他终于推门进去,然而还不打算充分共享痛苦。

    “你应该缓一缓了。”达芙涅说着,从她案前那堆足有一英尺高的阿拉伯语和希腊语书籍里抬起头来。它们都是黎凡特民族的智慧产物,顽固的法兰克人尚未将其转译成自己的语言。

    “这话应该让我对你说。”

    门口的来者打趣道,语气却并不轻松。

    其实在萨克森女子看来伊西多尔的情况也不好,看上去像经历过一次没控制好限量的放血治疗。他刚刚从调查地回来,这四天都是如此。有时是教堂、有时是城里的集市,由于下属提供的莫名其妙的情报,他常常午夜出门。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无精打采地倚着墙,侧过头靠在一旁的书柜上,而书柜由于内充物被取出重量骤减,竟然在他靠上去之时晃了晃。于是黑发青年瞬间精神了,站直身子扫视四下,然后可悲地发现没有空椅子了。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坐在地上。”

    他点点头依言席地而坐,抱着膝盖靠住她的椅子腿,侧脸轻轻蹭着她垂落的衣物。“我确实没什么能介意了。”他不无自嘲地说,目光疲惫而忧虑,像是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尘埃,不复以往的清亮锐利,“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从前的应对能力,没有什么事办得好........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或许是现在的生活太安逸了。”

    除去白天发生的事,这几日的调查也给他带来挫败感。穆拉德和尤里乌斯提供的线索已经够多了,可他越查下去就越觉得疑点越多、欠缺的知识也越多,日渐怀疑自己的信息组合能力。或许鲍德温曾经是个乐观之人,可健康历来与他无缘,耶路撒冷的前景更是日日蚕食他的信心,就算现在作为伊西多尔他仍然不怎么相信这次十字军东征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了解越多,心里疑虑越多、也更烦躁。如果没有结果,我只能直接告诉陛下,至少应该保证他们暂时的安全。”他阖上眼细嗅她衣物上的雪松清香,以脸颊感受粗糙的亚麻针脚,然而忧虑依旧如兀鹫久久盘桓,“先前在阿克也是如此......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先兆很多,却发现得太迟。我向来并非细致敏锐之人,许多人因我的误判死于战败......我很害怕,哪怕并非将领,也会有人因为被我忽视的线索死于非命。”

    “现在你的问题是信息过载,请相信你的本能,聚焦到关键点上。我们不总是能与厄运擦身而过,”轻轻的叹息从头顶传来,多年来达芙涅理性如故,却平和了很多,“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吗?不要将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些不擅长的事。”

    他好希望她能有一些亲昵的安慰行为,譬如整理一下他干枯微乱的头发,或者只是简单地把手放到他肩上。可是她并没有。于是他只能从那一片小小的衣角上寻求安慰。

    随后桌上递来一本书,封皮不像她的大多数书籍一样古旧,“翻翻吧。你只是太累了。”他接过,是一本有关古时遗迹与人情风物的抄本,虽然简略却涵盖了从小亚细亚到阿尔比恩的风光。还有,总感觉有些眼熟。

    翻开一看,竟是多年来未出现在他视野中、也早已弃置不用的左手字体。是了,十五六岁的鲍德温给达芙涅的可有整整半箱,因他决意与过去以及将来没有希望的一切做一个了断。代我痛痛快快地活下去,顺便记住我。

    现在在他看来,该种做法只有幼稚与自私。凭什么要让自由之人把命运同一个死人捆绑在一起?他冷笑着翻开抄本,看看自己当时都在页缘写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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