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阴谋3

    他站起来在大木桌的另一半把抄本摊开。

    那几行字在页缘空白处已经挤不下了,直接潜入两行抄本本身的字体中,而且越写越激动,连蘸墨水的间隙都没能让当年的男孩冷静下来,每个字母都是连着的、最后一笔都飞扬着要划出纸面。

    他用指尖点着,皱眉辨认过几个词才能通顺地把这段话默读下来。

    “莱茵河瀑布离你的故乡近吗?如果以后你能回去,请一定要代我去看看。

    “我在西顿、雅法、提尔,曾多次看到西风掀起巨浪,将海水撞碎在崖壁上。主啊,这比我们在海边骑马时所见之景更加壮观,那湛蓝的整体撕裂成雪白的个体,像洒落四散的水银、火焰上端的火星,毁灭与新生同时进行......

    “我想瀑布的景象也会是如此,可惜黎凡特没有什么水量充沛的河流,它们注定汇入那个连名字都死气沉沉的湖泊*,然后每时每刻地蒸发,从此再无痕迹。

    “比起沉静流淌的河,我更喜欢在断崖处一跃而下的河,我感觉它短暂而热烈地活过来了!三十尺的坠落与飞跃要胜过三百里奔流!”

    (*指死海。)

    少年时期的鲍德温是这样写瀑布的。现在看来幼稚、理想主义,读来却令人振奋。真适合去做演说家,一定能使广场上的人兴奋起来,振臂高呼同意他增加税收、延长服役时间,或者使龟缩于城壕中的士兵放弃苟活、提剑拼杀至最后一息。至于后者,他的确做过这样的事,然而结局并不好,那一役他们败了,死亡是徒劳的。

    “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写的。”他喃喃道,迅速翻过那一页,不希望被达芙涅看到,也是在逃避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多年后再度看向曾经的自己,就好比放心地拿指腹去试一把旧剑,结果竟然被割伤了。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你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今天依旧可以。”她按住书页制止他的动作,“看着我,鲍德温。过去的那些事也没能让你彻底消沉,那现在的事也不会。”

    那双比海水更湛蓝清澈的眼睛望着她,没有逃避,但神采确实在消逝。他发出一声苦涩的轻笑,“如果我注定一事无成,甚至....甚至......你还会爱我吗?”

    我们在做错误的事,还乐在其中、难以抽身。我们终将——也不得不——背负重罪。我将无法原谅自己,然而及时收手或许已经不可能了。

    “我爱上你的时候,你除了王位一无所有。并无神迹加持,未曾打过胜仗,只是一个算不上健康的男孩。我能接受那时的你,为何不能接受今日的你?”她坚定地与他对视,然而目光很温柔,似能像粘稠的蜂蜜一样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包裹起来却不容抗拒,“请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对当下之事尽力,就足够了。”

    然后她听见他不知轻声囔了一句什么(也有可能只是像一个受挫的孩子呜咽一声),再无任何话语。

    作为回应的是一个吻。

    他靠过来,揽住她的后脑勺,接着什么微凉柔软的东西紧紧抵上了她的唇。以往的亲密举动里他都更像是承受的一方,或者温和克制地在浅表轻轻逡巡,这次虽然没弄疼她却更加用力了,在这个吻里她尝到了一种近乎绝望、孤注一掷的咸涩。他的泪一触及皮肤就扎根于她体内,延伸出的触角紧紧缠住了她的心。一种奇异而苦涩的兴奋将她攫住,使得她做出回应,也将他越箍越紧。她眷恋他的温度,迟来的温度,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而不必担心那具躯壳被轻易破坏、损毁。

    在没有任何打断的情况下他们吻了许久,不由自主地尝试了尽可能多的姿态,从一坐一立到把她拉上桌子,再到两人并排靠墙席地而坐,从扶着后脑勺到抱住了腰.....后来直到把脑袋埋在对方怀里、枕在对方膝上稍作休息时都有人主动贴上来继续......

    现在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当年他送她的游记和她的“自然学”外语书散落一地,俯首皆是。

    “我总结出一条规则,”停下来歇了一会儿,他心情好了些,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打趣道,“每次我非常想吻你的时候,身边都有许多书。可见书能动摇人的心旌与理智。”说着还戳了戳封皮。

    她坐在他身侧,疑惑地转过头来,“上一次是......”

    “不是病房里那次。”他的眼眸明亮湿润,眉骨上的疤痕也无损其斯文英朗,昏暗的光线使得颌侧看起来不那么瘦削锋利,也掩饰去打斗后的淤青与重新渗出的血迹,“那时我们之间仅隔着一条布帘,你真的认为我什么都不想做吗?”

    她本来就被吻得气喘吁吁,现在一激之下竟然脸更红了,惹得他笑了出来。当然他意识到这不对,及时收住,只能以一种温柔呆滞的眼神看着她,导致两人的对话一时间无法继续下去。

    结果他将视线移向手里的书。那是一本来自德意志的抄本,由于红胡子腓特烈娶了勃艮第的贝阿特丽丝,浪漫的法兰西之风也越过巴伐利亚高原,滋润了冷硬又老土的萨克森。他再一次吃了看不懂高地德语的亏,只能欣赏一下插图。第一副画了一场宴会,在维埃尔琴和肖姆管的伴奏下一对对年轻男女在某个虚化的背景下起舞,可能是宫殿也可能是原野;第二幅则画了站在少女所居的角楼下秘密约会的男孩,他正在踮起脚把一束鸢尾递上去,女孩那一头金红色的秀发从白头巾下漏出来,像琥珀又似熔金(鲍德温想,这抄本真是诱发接吻的罪魁祸首);第三幅则是野外一个有着蓝雾的清晨,这对恋人的别离......

    最终还是达芙涅先想开口,却被鲍德温打断了。“等等,”他抬手制止,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像是在随便摊开的抄本里发现了什么,左手食指蹭了蹭别离之日女孩所穿的深色裙子,有什么棕色粉状物掉了下来,“这似乎是......”

    “木乃伊粉?!”两人异口同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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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伊西多尔把安眠宁神的草药汤带给尤里乌斯时,已经重新组织过信息,并且有了初步计划。严苛的前国王打算把这些事与金发领主讨论一下,让责任支撑对方振作起来——多年来他都是这样干的,除非病得快死了没有真正倒下过一次。

    可是如此一来,这碗汤药也就没有作用了。管他呢。黑发青年想。答应了约内斯的事他必然会做到,把药当作安慰剂也好。

    然而当他推开对方虚掩的房门时大吃一惊,或者说除了震惊还有恐惧。

    年轻的领主赤/裸着上身背对着他,像死刑犯一样低垂着头抽气,原本光洁白皙的脊背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凶器正是他手里那根一直垂到地上并缠绕着荆棘的长/鞭,那深红的刺上甚至黏连着被扯下来的一点皮肉碎屑。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尊乌檀木雕成的耶稣受难像,祂正以一种平静而悲悯的目光看着两个手染鲜血的人。

    伊西多尔踹上门,强行忍住将碗摔翻在地的冲动而是将它随便放到一处平台上,快步上前夺去对方手里的鞭子,将它重重甩出去、砸在地上一路滑到床板之下——很好,这小子暂时不会有机会够到它开始自残了。接着他近乎粗暴地把约内斯从地上拖起来——由于金发领主比他更高大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再扔到床榻上。

    没有衣服,皮开肉绽的样子也着实不能穿衣服,他也就没有衣领可以拽,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抓着对方的脖子和下巴,强迫其抬头直视自己:“自/杀是亵神,自残——或者神圣的鞭挞,随便你怎么说——就不算亵神了吗?该死的鞭笞派,我当时怎么就没禁止他们进入耶路撒冷朝圣呢?说吧,他们用什么言语或手段毒害了你?活着不主动鞭挞自己,死后就要在地狱里被鞭挞吗?撒旦曾损毁我的肉/体,倘若他们说出这种话来折磨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就是撒旦!他们无异于撒旦!让他们见鬼去吧!”

    他既愤且惧,急迫地冲尤里乌斯吼出这段未经任何组织的话。他管的太宽了,出于一些从前的原因选择不伤害自己且见不得任何人伤害自己。

    “.....我救不了她.....”

    在他钳制之下,金发领主艰难地开口解释,唇舌僵硬而颤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生理性眼泪、愧疚的泪、甚至还有被眼前的疯子吓出的泪......而与他相对的蓝眸里不复以往沉静,而是盛着暴风雨下大海蕴藏的原始狂怒,教他不敢直视。

    “我杀了她.....”

    他话音刚落左脸便挨了一记重拳,打得他整个人扑倒在床上,脑袋埋进一团乱糟糟的被褥里,泪水把它粘在脸上形成一个可笑的密闭空间,然后他放下一切防备与顾虑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你想要也应得的惩罚。我施予你。”伊西多尔冷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仿佛在很远的地方,“你救了她。她脱离了躯体的痛苦,不管她信仰哪位主,如今都在祂的殿堂享受灵魂的安适。哪怕濒死的人是我,我也会祈求你做相似之事。因此惩罚到此为止。

    “你还有时间,但事情还没完,你必须振作起来。我去给你拿药。”

    随后拉门又摔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历来冷酷的审判者竟仁慈地给他留下一点自己的时间来自由地大哭,直到疲惫的黑暗将他吞噬包裹。

    …

    这一觉睡得不长却出奇的好,在他快要因寒冷而被迫醒来时感受到了温暖,再次沉沉睡去。没有做梦,一切都很平静:疲惫到极致后的平静,以至于那些鞭挞所致的疼痛都消失了。

    当他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另一条干净的羊毛毯,翻身时不小心压到背后疼得龇牙咧嘴,并意识到伤口未经处理。这时他才发现床榻旁还有一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床沿打瞌睡,此刻被床板的呻/吟惊醒了。

    他裹着毯子手足无措地坐在床头,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这个受他姐妹青睐的男人全然不像方才打他的样子,神情忧虑、苦涩到了悲悯的地步,看上去就像那尊耶稣受难像,却更加真实可感,仿佛他真的经历过一切。伊西多尔伸手去摸他的左脸,动作很慢,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躲开。然而他没有。

    黑发男子的手冰冷如铁,却非常稳、如同死物没有任何动作,触碰在挨过打的灼烫皮肤处使他不由得瑟缩一下,却又觉得非常舒服,缓解了疼痛。

    “我冷静下来了。有点疼,很抱歉打了你。”

    他缓缓开口,这次的嗓音同他印象中的分毫不差,非常温和、具有安抚性,却不容抗拒,“我打的是颧骨,希望你能恢复得快一些。我只想告诉你,你是无罪的,不必....自责到伤害自己。罪孽深重者另有其人。”

    “我听说……教堂的地窖里找到了一尊完好的圣母像。穆/斯/林饶过了她。”尤里乌斯并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又低又平缺乏生机的声音说,“但是她在每个傍晚垂泪。这不是个好征兆。即便我们取得了大胜。”

    伊西多尔听起来也很疲惫,却没有一丝动摇:“哪怕最终事情不会按照我们所想发展,在当下我们仍然是自由而清白的。”

    随后他紧紧抱住了他,并留意只碰到肩侧和后颈,空出背后有外伤的地方。他们把下巴抵在对方肩上。那像是被围攻的城堡里、将要沉没的桨帆船上战友间绝望而又炽烈的拥抱。

    尤里乌斯又想哭了,然而双眼酸涩、泪穴干涸。

    你知我为何惩戒、为何恐惧。

    为我们尚未犯下的重罪。

    为我们注定犯下的重罪。

    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伊西多尔拿掉了他身上的毯子,开始替他清理伤口,动作敏捷熟练,应该是在高迦米拉那里学了很多。这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最后缠绕绷带时他突然抓住黑发青年的手,紧张地小声说:“别让我的姐妹知道。”

    对方露出一个无辜又可恨的微笑:“你为何不在做这一切之前就同她谈谈?”

    “她到底有没有知道?”他难以控制情绪,不由得抓紧了那只手,却听见伊西多尔在抽气,并用威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尤里乌斯低下头去看那揍过他颧骨的右手,它瘦硬骨鲠,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卷绷带,掌指关节一片通红,连手腕都开始红肿发烫。

    “主啊,我觉得你的手比我的脸更需要治疗。”

    伊西多尔发出两声干笑,“解决昨天的混蛋需要一些力气。”

    就在他准备检查手腕伤势时对方已经把手抽了出来。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你的左手没有伤,可见不是那件事的问题。不对啊,难道你在阿克的伤直到现在都没痊愈吗?分明没有骨折。”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又马上检查了他眉骨的刀伤,同样愈合缓慢,稍有外力撕扯又有出血迹象,“你到底怎么了?达芙涅什么病都没有检查出来吗?还有刚刚你说撒旦曾摧毁你的肉/体是什么意思?”

    “你希望我患上什么会速死的恶疾吗?”伊西多尔冷笑着动作却不停,干净的绷带以报复性的力度勒上伤口,“小时候他们给我郁金香种子做生日礼物,从该死的巴克特里亚商人手里买的。结果我期待了半年等到它们开花的那一天痒得恨不得上吊......没忍住挠了又挠,直接流脓了。”他说着指指自己的脸,扯出一个自嘲的笑,“这里也是,浑身都是,差不多烂啦!等到你生日那天我送你五盆好不好?不用种,我发誓都是盛开的。”

    他的这位内兄弟真是个妙人,情绪变化迅捷如风,偏偏又真挚而能影响他人。金发领主没忍住,直接大笑出声以还击,“哈哈哈哈你当然可以送,因为我对花粉不过敏......”同时他也忘记刚才要问什么事了,只依稀记得和达芙涅有关,“快回答我到底有没有告诉她?”

    “没有。”这次对方回答地很干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姐妹呢?反正她安抚了我,我安抚了你,也可以理解为她间接安抚了你。”

    “这不一样,”他垂眸犹豫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套上宽大的亚麻衬衫才解释,“小时候父母总是说,我和达芙涅生错了性别。”他有时的确像个小姑娘一样敏感脆弱,而他的同胞姐妹却一向沉稳坚毅。而且他掉眼泪的次数绝对比达芙涅只多不少。

    他怎么可能向她低头呢?他要成为一个最像男人的男人,去大笑去喝酒,去做一个出色的武士,去赢得所有的比武,去号令粗鲁固执的德意志骑士,去参加十字军收复圣地......

    可是他真的做得到吗?真的喜欢吗?

    “这不是你们的错。”伊西多尔扶着他的肩膀严肃道,“男孩和女孩不是被定义产生的。上帝不曾这样说过。而且你只是你,没有义务去做你父母眼中的男人。”

    我只是我,虽战斗着却弃绝了对所有穆/斯/林的仇恨。如今我又弃绝了王冠,但活得不比往昔痛苦。我也无意去实现阿格尼丝与雷蒙德的理想与执念。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个体,不应相互干扰。

    他这样想着,感觉又恢复了一些活力。

    “谢谢你,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告诉我。”尤里乌斯注视着他诚挚地说,“说来有些奇怪,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习惯自己言行的正当性.....倘若真的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执着地做着想做的事,把沥青和大蓟粉搅拌的消肿膏药涂到对方的右手腕上,并一直小心地揉搓。这家伙和他一样,想伤害别人时会先伤害自己。黑发青年给他一种神职人员的感觉,这双精巧优美的手不应该在刀剑之间磨损......也不应频繁地揍人。

    “很好,想来你已无睡意,那么我们可以切入正题了。”伊西多尔稍稍挑起左侧眉毛,眼里闪动着活泼的波光,这说明他愉悦又自信,且充斥着一种近乎好斗的好奇,“你不妨猜一下,我们心心念念的火药藏在哪里?”

    金发的领主张了张嘴又合上。那必须是一个隐蔽的地方。教堂。必不可少。总量大覆盖广。于是他以一种谨慎的语气说:“铺地砖或者马赛克的嵌缝粘土或灌浆?”

    “不。”对方否定了他的答案,正在收拾处理伤口的工具:醇酒、银粉、小蓟草浆....“刚刚我和达芙涅在某爱情诗抄本上发现了木乃伊粉。他们让与情人分别的少女穿木乃伊粉裙......”

    此时此刻约内斯满脑子都是:和达芙涅、爱情诗抄本、爱情诗、爱情......于是他皱起眉晃晃脑袋把这些没用的东西甩出去。

    “我以前生病时还喝过木乃伊粉拌的水,又荒唐又恶心。”伊西多尔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一种物质即可以做颜料也可以入药。然后我就想到硫磺既可以做火药也可以做染料。”

    “ 而死去的画匠与这些都有接触,恐已发现端倪。所以颜料桶的危险性最大,”他迅速接过话头,“明天就销毁这批颜料,我马上派人从提尔海运安全的颜料过来。我与蒙费拉侯爵关系不差,会托他帮忙加紧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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