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2

    鲍德温只觉多年前雅各浅滩的烽烟就在眼前。

    那时他首战大捷年少气盛,一意夺取附近唯一的约旦河渡口,并收复东岸的城市巴尼亚斯、希望能剑指大马士革,不惜重金在浅滩附近修筑城堡。为此他以坚定乃至强硬的态度地拒绝了萨拉丁的一切和约条款,放弃数量相当可观的金币。他看着铸币厂里经历淬火的红热金属与腾起的蒸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因为他守住了自己的骄傲与野心。

    可事实证明这不过是愚行。

    他战败了两次。他迟到了。甚至都没能为战死的圣殿骑士收尸。

    绞索阀的轮/盘被转动,发出闷雷般的隆隆声,城堡的大门在烽烟里被拉起,由于视线障碍萨拉森人的行动有片刻延迟,这给了十字军喘息之机。

    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吼,几十骑毫无征兆地从滚滚浓烟中现身,披风与链甲被熏得焦黑,奇长而锋利的诺曼剑上映着血光。他们以上帝之名杀入阵中,如楔子被敲进木段上的裂隙,它越是深入它就越是弯折、乃至崩裂。透过他们无畏而疯狂的行动可以窥见初代十字军的神采,百年前的安条克公爵博希蒙德之甥坦克雷迪就曾率领不到百骑横扫约旦河平原。

    然而人数占优势的萨拉森人还是如乌云般将他们包裹起来,新月镰刀已然形成。

    这注定是惨苦的一战。

    根特领主再次由于没有自己的战马不得不托身他人,由于没有马蹬需要用左手稳住自己、右手持剑在身侧劈砍——安安分分地躲在对方身后是孩子才会做到事。他需要活到身边出现一匹空着的马。

    他一度不记得杀伤了多少人,不记得每一次攻势与回防,不记得何时受了伤.....只记得始终有血泼洒在面甲上或淋得眼睛不适(抑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有几刀锲而不舍地砍在他身前之人的头盔上使之发出巨响.....

    他还记得自己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由于活物持续撞击,再加上燃烧的高温使石料涨裂,地基终于松动了——在黑烟与冲天火光中城堡的一段墙沿坍塌了。他的双眼甚至能捕捉到它逐渐坍塌的每一个细节,先是地表的沙层涌动如流水中的漩涡,再是靠近地面的几层砖块陡然下凹,接着上面的一层层砖块按照高低顺序爬满了裂纹,像多米诺骨牌般逐一凹陷下去。整面墙就这样垮塌了,徒留一地碎砖与扬尘,甚至在交战的喧杂中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脆弱地像是从纸面上撕下了什么东西,只是纸裂开的声音在他心里异常清晰。

    哈拉顿堡与多年前的雅各浅滩城堡在眼中重合了,那时他徒劳地看着地平线上升起的黑烟,听不到任何厮杀中的嘶吼与哀嚎,可它们偏偏萦绕在心中。

    已经意识到城堡里没有多少人的萨拉森人没有分心从缺口处攻入,而它依旧在一段段垮塌,废墟在持续扩大。他应该是哭了,不知是由于血液流入眼中的异物感还是为城堡的结局感到绝望。它曾一度沦陷,他们收复它修补它,却改变不了它的结局。为什么......他以为自己已经吸取了失败的经验,这次他也没有迟到,但是为什么?(难道对于耶路撒冷也是这个结果?其实他心中从未放弃过那座城市,并非是由于“圣城”之名,而是由于它见证了他的成长。)

    这就是他们对哈拉顿堡的最后记忆。

    十字军与萨拉森人陷入了混战,这意味着没有谁能轻易移动、从这个泥潭里抽身。他在心里默默祈祷那个男孩早已离去、并找上了巴里安,却突然感觉剑锋遇上了骨骼近乎卡死,便改为双手持剑加大力气,在与碎骨的艰难对抗中取胜后向下一贯到底。那个对手被从肩胛处卸掉右臂前一刻将马刀交到了左手,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继续举刀同他拼杀,但动作由于伤势多少有些迟缓滞后。

    鲍德温因哈拉顿堡的毁灭几乎陷入绝望的狂怒,此刻反应当然比他更快也更强,当即不顾空门大开身下不稳高举长剑向他劈来,第一下就顺着盔缨处的金属凸起将头盔砍落在地,第二下依旧快如闪电,顺着头骨而去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是锲而不舍的第三下第四下,直到对方的尸体离开了三肘尺的进攻范围,向下消失在视线里。

    在战友的呼喊声中他回过神来,有目的性地使一个萨拉森骑兵离开了自己的战马而并未刻意“戮'尸”,成功在自己身侧空出一匹马。

    他无暇去想怎样以合理地方式爬上那匹阿拉伯马(或许更应该跳下挽马、抓住那匹马的鞍套、踩着脚蹬爬上去,但下方步兵混战的局面不允许他这样做),于是笨拙地撤出一条腿,探身出去尽量以双手抱住马的脖颈,在某个踩的到的物体上一借力、以腰腹力量为带动跳了出去扑向那匹马。

    然而此刻他显然估错了一些细节,或者对自己的能力太过乐观,那匹马动了,由于对“新主人”的不信任或者什么利器刺伤了它。

    他差点扑空。一切鏖战的声音都被耳朵自动屏蔽了,足以盖过它们的是一声骨节间发出的脆响,后腰一阵锐痛几乎让他叫出声,脊背上爬满了冷汗。突然间他感觉不到双腿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拽着他像烂泥一样滑下马背,接着右手一松长剑坠地,只能将前身贴在马颈上并以双臂搂住它的脖颈将自己维持在马背上。

    他看见那匹挽马的主人回头对他大喊,但只看得出口型听不到具体在喊些什么。痛觉如此强大,以至于干扰了他的听觉。

    “留心你自己!”

    假如你想找死,那我也不必费劲做这种蠢事了。他挤出一丝清醒对那人喊过去,感觉疼痛榨干了所有了的力气,不知道对方能否听见。他把头重重埋进马鬃里,直抵着动物的脖颈,咬着牙压抑喉咙里的低吼。

    很可怕。但这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已经疯了。可奇怪的是没有人特地来报复,没有人结果他的性命。或许他现在这个样子,比起简单地死去活着才是一种折磨。就同先前一样。难道这是他绕不开的结局吗?

    等到他能够勉强偏过头观察身侧时却发现那个不知姓名的士兵挡在自己一旁,一把马刀穿胸而过,那人眼里满是惊骇。接着那把刀从胸口拔出,有血溅出来,使他身体颤动了一下。

    “快走。”那人的口型这样说。

    在狭隘的视线下他瞪大了双眼,湿透了的发梢黏在前面。他什么也做不到,除了坐视战友死去。

    “快走!”垂死之人继续这样说,“你无力为我报仇。”

    腰背依旧疼痛无比,但是他感觉下身的知觉在慢慢恢复。根特领主以尚可忍受的轻微幅度点了点头,努力往鞍脊上挪了挪,在一番粗略寻找后成功踩进了马蹬。感谢上帝,这简直是个奇迹。他从将死者僵硬的手里接过剑,一击马臀向前方挤去。

    …

    在他们即将力竭战败之时,萨拉森军的右/翼有了撕扯的迹象,北方传来牛角号的嘹亮之声,天际展开了一面面深蓝或黑色的方旗,上面绘着医院骑士团的十字与伊贝林男爵的纹章。哈拉顿堡的残兵呼出一口气,但依旧前路未明。

    最后,勉强撤出城堡的伊西多尔.德.提尔仅仅带着不到一半人马杀出重围与巴里安汇合,掉头逃往雅法的方向。这是那位神秘的希腊人的第一场惨败,事后有人诅咒他最好以身殉城。至于鲍德温直接或间接失掉过多少座城堡,他已经记不清了。

    然而就当他们带着链甲上的血迹与焦痕赶到城门口时,却发现早有人等候在那里。此人是来找根特领主的。

    战败的将领费劲地调动双腿夹住马腹上前用简略到生硬的话询问发生了什么、谁要找他、需要做什么,未熄的怒火与疼痛带来的烦躁是支撑他保持清醒的最后理由。

    “是国王。”来者仿佛才想起这里不止一位国王,“一队圣殿骑士劫掠了有一百多人的穆/斯/林商队,已独占了大额货物,耶路撒冷王决定在北门前挖坑活埋他们。他们太疯狂了。是伊莎贝拉公主让我来的,她快拦不住了。”

    鲍德温听到自己骂了一句脏话。这次很清晰,因为是他能够意识到的第一句。而且他非常非常想在这之后接很多句,除了这别无他物能够表达心情。

    居伊.德.路西尼昂。居伊。为什么又是居伊?为哈丁与耶路撒冷的惨败复仇?出于五年前被赤/裸着捆绑倒骑山羊嘲笑的仇恨?的确有很多理由驱使居伊做出这种事。但究竟是为什么这个蠢货还活着?在他自己、雷纳德、雷蒙德、威廉、茜贝拉等人都落幕后依旧活着?倘若没有居伊,一切是否都能被阻止?

    一种昏沉胀痛爬上额头,他挺直了腰背转过身面对身后余下的人马,椎骨磨损处的疼痛进一步扩散开。他试图通过这种折磨唤回最后的理智。

    或许我才是真的该死。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无力感他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他们恐怕比居伊更希望杀死任何异教徒吧?而且.....他目前竟然也是这样想的,尽管他很清楚这是错误的。一个既不理性也不善良的人。他一直都是这样。该死。

    “巴里安,”他抓着身侧之人的肩膀轻声道,听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我希望你说服他们.....”接着他吩咐了什么,神色严峻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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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伊.德.路西尼昂看见德累斯顿领主和伊贝林男爵的方旗竖立在那里,身后立满整整一排重骑兵,与更忠于他的圣殿骑士团遥遥对峙。由于距离太远目力不及,或许还不止一排。这两个人总是同医院骑士团厮混在一起,所以这次也有不少身穿黑底白十字战袍的医院骑士压阵。他们军容整肃,马枪都竖持于手中,枪端直指深秋黎凡特阴郁的蓝灰色天空,远远望去仿佛身处铁甲囚笼。

    为首的三位将领俱是链甲在身衣着相似,而且都佩戴有头盔面甲,他分不清他们谁才是谁。这是在做什么?武力威胁国王吗?不过在耶路撒冷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陛下,”他妻子的姐妹、耶路撒冷唯一血统合法的继承人神情坚定冷肃,立于那群萨拉森商人身前,“我想您应该记得雷纳德.德.沙提永的下场。作为明智的国王,您不应该重复他的愚行。”

    “斥候刚刚来报,哈拉顿堡陷落了。”他有恃无恐地冷笑着,仿佛堡垒陷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的确如此,因为它为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我还未做任何事,萨拉森人的报复已经来了。你说我该不该这样做?”

    “您应当知道,这些人并未从事任何恶行,且他们已上交所有财物只求换得一命。您复仇的利剑应该冲着他们的士兵。”

    “那他们就更应该去死了!”他怒吼着,“他们在他们心中的异教徒那儿遭遇了苛待,回去必然会向萨拉丁告状。倘若他们像石头与秘密一样被掩埋与地下,就不会有任何萨拉森人知道这件事!”

    伊莎贝拉公主后退半步,却不是出于对他的恐惧。她扭头看向那群骑士的方向,接着朝他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眼中的锐气逼得他无法长久直视。

    她有她兄长的气魄与睿智。而且更加锋芒毕露。

    这时,证如同她所暗示的,三位将领中有一人催马上前——显然是个负责战前谈判的,而他有自信赢得这场谈判,正如同当年获得雷纳德与热拉尔大团长的支持一样。那人的深蓝披风吸饱了血液,沉甸甸地拖在身后,头盔与锁子甲上全是烧焦的痕迹与发黑的血迹,将胸口的纹章浸得模糊不清。

    最初上前时那名骑士身姿笔挺,马速并不快,几乎是踏着那种仪式队里的方步,然而从距离他约一百英尺处突然开始加速,几乎是向他冲了过来。倘若不是看见对方手里没有马枪,居伊一定会认为他要把自己戳个对穿。

    然而很有可能将自己戳穿都无法缓解骑士心头之恨。就在穿过这短短一百英尺的时间里,居伊被一股难以言状的恐惧攫住了,因为来人身上有一种死气沉沉的肃杀之气,看到他就像是感受到了地狱的气息,而且他身上刺鼻的血腥味也昭示着这一点。

    此人刚刚从凶险的战场上回来,而且心情糟糕得难以想象,他希望见到的所有人都能经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非人的遭遇。他恨不得将所有人拽入地狱,忍受泥沼与火焚,一切漫长而痛苦的折磨,直到审判之日。

    这是居伊从陌生骑士身上得出的推测,于是在莫大的恐惧之下他放弃了为王的骄傲朝一旁躲开,却依旧被疾驰的战马踩住了斗篷狼狈不堪地绊倒在地。

    “你...你要做什么?”他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一些仰视着马背上的骑士(由于沙子滑动,这个动作有点困难,直至他手臂颤抖),战马炽热的鼻息扑在他脸上,却还是觉得整根喉管都冻住了,舌头在打结。

    面对着浑身无一寸裸露的人居伊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恐惧,而这次由于阴沉的天气他甚至看不见面甲缝隙间的双眼,仿佛其下是一团虚空。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指了指他们身侧同样瑟瑟发抖的萨拉森人(不同于阿克的情况,他们人数虽不少,在圣殿骑士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显然是要求放了他们。

    居伊一时间怒火中烧,被强迫的感觉令他倍受侮辱。自从哈丁之战还从未有人敢强迫他。愤怒使恐惧造成的冰封解冻了,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对抗的力量,一把扯下碍事的斗篷站起身,怒视着马背上的人,用最洪亮庄严的嗓音说道:“我是耶路撒冷王。”

    陌生骑士沉默着,也有可能在面甲下掩饰去了冷笑。半晌后他终于开口,说出了此行的第一句话:“Roi de Hattin.”

    哈丁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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