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3

    哈丁之王。

    他的声音不算很响,但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而且这个评价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从你的马上滚下来!”居伊又惊又怒地环顾四周,已经在失控的边缘,翻来覆去只能以那句话还击:“我是茜贝拉女王之夫、鲍德温王之父,我才是耶路撒冷的国王!”

    “他们已不在人世,而你是没有耶路撒冷的耶路撒冷王。”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没有心情开玩笑。这是陌生骑士对他的第二句问候,依旧十分讽刺。他同时按照国王的要求翻身下了马,只不过动作有些僵硬,差点在沙地的一块凹陷处摔倒,在马鞍上扶了一把才站稳。

    居伊推测他经历过鏖战一定受了伤,更加有恃无恐地上前一步逼视着他,却发现两人视线差不多是平齐的:这位骑士个子并不矮,没有必要占骑马的便宜。

    “取下你的面甲。”他直视着对方脸上唯一露出的湛蓝双眼,竟然心生一种熟悉感,更多的则是震惊,“取下面甲!我以国王的身份命令你!”

    回答他的先是一片死寂。

    令居伊吃惊的是对方竟然照做了,陌生骑士干脆利落地摘下了头盔,将它扔在两人之间的沙地上,发出一点打破沉默的声响。

    面甲下的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张脸。

    “是你,哈拉顿堡的守将。”他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愉悦轻松。很好......无数条还击的理由出现在他脑中,使得国王英俊的脸上出现计谋得逞后的扭曲笑容,“你在阿克杀的萨拉森人可不比我少啊,现在又来装什么仁慈?伪善的希腊佬。既然他们说你以睿智与英勇著称,你怎么连号称守备最齐全的城堡都守不住?”

    “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都只可能回忆起那场著名的败仗!哈丁之王!”伊西多尔德.提尔骤然拔高了嗓音,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到这声怒斥,他的目光如直布罗陀外海啸时的巨浪、斯堪的纳维亚不化的冰雪,仿佛有阴寒刺骨的风自他周身而起漩涡状旋转爬升,“为什么我要防守哈拉顿堡?为什么会有这支十字军?为什么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在雅法而非耶路撒冷?

    “居伊.德.路西尼昂,谨记汝之罪行!你未登上王位时即与沙提永.德.雷纳德、雅法伯爵夫人阿格尼丝等密谋叛乱;你一再针对雷蒙德.德.特里波利以至于他失去理智投靠萨拉丁、背叛基督徒;你的愚行使一千多名骑士、近两万步兵无谓地命丧哈丁双角....你失去了圣城,而这你应得的恶果、应受之神罚!”

    “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居伊面对着如有实质倾泻而下的怒骂,惊觉他所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羞愧与愤怒从两侧同时灼烧着他,到最后他的傲慢任凭愤怒占了上风,将自己完全吞噬。面前的人话音刚落,他直接攥起右手一拳挥向对方脸颊。

    同样在怒火支配下的根特领主反应更快,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侧头避开,同时一把抓起腰畔的佩剑,在居伊的拳头抵达之前它已经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弧,剑柄以他当下能使出的最大力气重击在对方脸上。

    “住手!”

    有人从远处匆忙跑来,伴随着一声喝止。

    但他已经太迟了,居伊在那一击之下跌倒在地,两颗牙被打掉了(但看上去比这更严重),哪怕捂着脸牙齿断口处的鲜血混合着涎水依旧流淌到了地上。

    “陛下,”伤人者把剑别回腰间,冷笑时他满是血污的侧脸看上去更像是抽筋,高眉骨下深陷的双眼望之更加冷冽,令理查也不寒而栗,“我的处置还是太轻,经过审判他应当被斩首示众!”

    说着他从腰带下抽出一张压着的信纸,上前一步抖开递到英王面前,纸张哗哗作响在居伊听来犹如掌掴,上面明晃晃盖着血红刺眼的阿韦讷伯爵戒印。“阿韦讷伯爵夫人自/杀的事您应当听说了,只是不明原委。居伊.德.路西尼昂以伯爵幼子为胁,强迫她要求你进入教堂,用壁画挥发出的毒气置英王理查于死地。因为陛下威胁到了他的王位,别忘了茜贝拉与鲍德温姐弟是您的堂亲,他们体内也流淌着金雀花王朝的血液。”只要理查愿意,他甚至可以成为圣城之王。

    接着根特领主抛下英王,来到居伊面前弯下腰,坚决强硬地掰开他捂着脸的手,让那张被打得扭曲肿胀的脸暴露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反正更糟糕的他也见得多了)。他用牙缝间挤出的极轻声音拷问:“在黎凡特浴室密谋的人是不是你?德语稀烂,金发,身高在六英尺至六英尺二之间?”两人间距离极近,眼睛对着眼睛,鼻尖抵着鼻尖,当然不是出于亲昵,而居伊在不自主地退缩,仿佛面对着地狱恶灵。听到那句话后他怔住了,乃至忘记了后退。

    欣赏着居伊惊恐的神情,他得到了供认结果,了然地从对方脸上移开视线,准备直起腰时听到了骨节摩擦的声音,同时一阵被忽视已久的锐痛炸开令他抽气,麻木夹杂着疼痛从后腰一路放射性向下延伸,很快他本就有些迟钝的双腿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知觉,抬头时只觉地面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扑倒在地。

    该死,每次不在战场上打人的代价.....那种神志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的感觉。

    然而脸没有贴到地上,吸入的是正常的空气而不是扬尘,嘴边不是恼人的咸涩沙砾,因为平衡奇迹般回来了,有人从腋下架住他扶正了,让他稍微在自己身上借力站住,“陛下,根特领主伤得很重,我恐怕要先把他带走了。”

    是巴里安。

    “放了他们!理查,放了他们。”冷汗冲刷去一些血迹后伊西多尔看上去苍白得吓人,头发黏在脸上仿佛水鬼。

    他是以友人的身份请求他。理查见根特领主浑身僵硬地倚在伊贝林男爵身上,疼得止不住打颤还想挺直腰背,难以想象他先前是在斥骂怒打一位国王,然而他的目光依旧是冷静坚定、不容拒绝的,尽管语气中有请求,“不要让阿克的事重演。有劳了。”

    直到理查点了头,他才答应被扶走。为了尽可能不让此事引起更激烈的交战,英王甚至命令圣殿骑士交还了掠夺的货物(包括从香料、金饰之类的高值轻货到面粉、小麦之类的食材必需品以及骡马)。接下来就该审判一位国王了,这不是一件易事。

    当巴里安扶着伊西多尔回到人群中时,莱昂内尔.德.路西尼昂拦住了他们。这位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将领比他的兄长更加高大魁梧,要想不动手就强行绕开是不可能的。

    “你本不必用那种羞辱人的方法指控他。”看得出他对居伊还是有些兄弟之情的,说这话时莱昂内尔垂下眼没有直视伊西多尔,因为他知道他是正确的,“你可以直接将所有证据递交给英王或法王,让他经受最高法庭的判决。”

    形容狼狈的领主凝视了他一段时间,此刻不见先前与居伊对峙时的气势,再开口只有疲惫和虚弱,“莱昂内尔,我希望那时来到耶路撒冷、迎娶茜贝拉、经历那一切的是你,而不是他。而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他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目送着两人消失在视线中。天边的落日正炽烈,将血色镀上每个人的衣甲。两个侍卫把他的国王兄长拖下去了,徒留英王一人默然伫立于那片空阔中。

    有些事是不能改变的。

    …

    伊西多尔已经不能走了,但又不能弯腰坐下(那使他更加痛不欲生),同样奋战后精疲力尽的巴里安只能喊人去抬担架来把他送回去医治。最难熬的是这段等待的时间。最终想出的解决方法是找到一面墙,巴里安双臂撑在墙上穿过伊西多尔的肩膀下方作为固定(由于前者比后者略矮,这样做刚好合适),如此一来他还能放松腰背靠在墙上缓解一点疼痛。

    “我最好还是趴在地上,我想。”他无奈地打趣道,出于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而且你已经很累了。”

    说实话伊西多尔还是非常感激巴里安做的一切:他听从还不算个贵族的自己吩咐,说服了麾下士卒参与同耶路撒冷国王(他名义上的封君)的对峙,还通知尤里乌斯带着那封遗书赶到。他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的。而且他们才认识多长时间,友谊真的坚如铁石吗?巴里安不必做到这份上。

    伊贝林男爵抬起头,脸上同样汗涔涔的,而且作为支撑的双臂颤抖得厉害,“不,理当如此。我能够....向您确认一件事吗?”

    他被他谨慎又尊敬的征求语气惊住了(有几分像雷蒙德,但比那老头更真挚),但依旧小幅度点了头。

    “那个科普特派牧首.....”巴里安像是许久未曾开口的人在考虑什么措辞,“他说的另一位金雀花国王是你吗,陛下?”

    伊贝林男爵有几个封君,几个陛下?他的问题不言自明。对方看着他,陷入了沉默,片刻后移开了那双蓝眼睛。

    “是茜贝拉对你描述了那天的事吗?”

    “算是,但主要说服我的还是您今天的言行。您做到了....这些年来我做梦都想的事!三年前在提尔,我曾说服蒙费拉侯爵禁止他进入城门*.....他不配为王!”得到稍有回避的肯定回答后这位忠诚的前下属看上去激动得快哭了,低下头声音里藏不住哽咽(鲍德温完全没有想到,本以为他是个沉默内敛的人),“这真是太好了.....陛下,我从未设想过您能够回到我们中间.....上帝啊,而且竟然是以年轻又健康的身体。这是.....真正的神迹!”

    (*禁止居伊入城是蒙费拉的康拉德自己的要求。改编为巴里安的意愿。)

    作为回应他苦笑着说,“你只需喊我的名字,因为我已经不是陛下了,以后也不会是。此外,我不想要谁的效忠。”而且他现在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健康,眼下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张床。

    激动的抽泣止住了,巴里安又恢复了那种小心翼翼考虑措辞的态度:“那么您愿意视我为友人....或者内兄弟吗?”

    “哈,不能再愿意了。只是别再说‘您’了,姐夫。”经历了绝望的时刻他更感受到友情的可贵,甚至希望能完全接纳并真诚对待自己的人越多越好。如果能腾出手他会毫不犹豫地和对方抱在一起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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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完蛋了。”

    医师放下帘子给伊贝林男爵递了一个眼神。随后一脸忧虑的男爵跟他出门再谈。

    医师向他描述,方才在处理根特领主右小腿上的一道箭簇擦伤,用烈酒消毒时他仿佛浑然不觉,事后医师特地问俯卧在床上的领主刚刚自己碰了哪条腿,他还答错了。

    “这种情况的病人,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不是有麻风病就是瘫痪了。”小老头一脸遗憾,继续小声唠叨原本以为那是个会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可惜了.....

    “不,一定还有办法,”男爵抓住他的肩膀坚定地说,然而皱成一团的眉头已经暴露了心情,“说不定他只是知觉迟钝,又意识不清。他受伤后骑了一路马,还走过一段路。不可能,他不会....”

    巴里安心里一片慌乱,因为他清楚对方说的可能正是实情。一路上伊西多尔——或者说鲍德温——都挂在他身上被半拖着走,腰以下全是僵硬又无力的,像木头和死物一样。而且他在受伤后都做了什么呀?和自己一样一路拼杀疾驰才捡回一条命(他终于相信在蒙吉萨时鲍德温是真的身先士卒),又与居伊对峙并动手,这无疑会使伤势恶化,而巴里安一直不知道他伤得如此严重。这家伙是怎么在能够感受到疼痛的情况下做到这些的?

    他的这位前上司一向是个不要命的倔脾气,即便现在没有麻风病的折磨也有一千种办法让自己死于这次东征。而他必须阻止。

    他一直记得那日第一次觐见耶路撒冷王时,鲍德温对他说要做一个遵从己心、恪守良知之人,只有在那一刻他才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骑士。鲍德温欣赏他的才能,尊重他的意见,对他表露出的善意与耐心超过任何一个封君对待封臣,他不能坐视他伤害自己并再次遭受那样残酷的命运。

    …

    根特领主再三要求伊贝林男爵不要因为“这点小伤”惊动科穆宁夫人,然而当他从疲惫至极的小睡里醒来时却发现她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被背叛了。

    混蛋内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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