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局2

    他们处理掉了尸体,一共打了三四发石弹(只有这时鲍德温才发现所谓的压仓货大多是这种石弹,并意识到先前的担忧有多么愚蠢),船只的重量已经不能再减轻了,吃水线也变得尽可能浅,可由于沉没埃及船只的填塞淤堵驶离这片水域已经成为不可能。

    他开始回忆作为王储培养时有关兵种环境相契合的某种课程。它们往往不成体系,被教授得很随意,但偏偏有趣而有效。

    “现在你们有一支舰队,”高弗雷.德.巴里安摊开的北意大利地图,指着分居半岛两端的热那亚和威尼斯,“看看着两个老对头,你是热那亚的指挥官,告诉我应该如何让舰队突然出现在威尼斯?”

    “先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戈德温开始列举风速洋流等一些自然条件,以及桨帆船的最快速度,并以此计算从热那亚到达威尼斯的最短时间。

    鲍德温皱着眉头打量那长长的亚平宁半岛,它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四岁小孩仰视一个成年男子,目光只及对方膝盖。直接战胜这个长腿成年人可不是个好办法。他那时喜欢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譬如凿通莱茵河与易北河的源头后这条新形成的“大河”流向会如何改变……

    “我们能不能,”他有些怀疑地说,却出奇地越说越顺,口吃的毛病并没有缠上他,“向北把船运到波河,再沿河而下途经伦巴第与维罗纳,然后在威尼斯以南不远的入海口突然出现?”

    随后他的提议竟然得到了老师的认可,下一步就是讨论如何获取大量滚木。

    于是当下的第一个策略是拆下桅杆截断为滚木把船从陆地上转移到另一片水域——前提是泥土足够紧实。在一次试验中一截木棍不过被踩了两脚就陷入淤泥中,倘若真的陆上行舟恐怕整条桨帆船都要陷进去。这令他想起初至阿克城外的流沙地,他想再次启用可卸舢板,可惜桨帆船无法满足这个条件。不过他们在僵局中派遣一只小艇勉强驶过沉船之后仅存的浅水湾,前去寻找伊莎贝拉等人的舰队——倘若能顺利往返的话——在双方之间传递消息。

    他俯身撑在船舷上,看着一片混浊的水面,间或抬头打量四周。与其说是在思索脱困之法倒不如说是被烦躁不安与百无聊赖等情绪侵占了。不像水手们能通过海水颜色、桨搅起的发光水藻以及跃出海面的飞鱼判断出世界给他们的潜在信息,在他看来雨总是将下未下,天总是将阴不阴,连芦苇荡在风吹拂下的摇摆都是磨磨蹭蹭意味不明。

    有什么是真正掌握在我们手中的?或者说,我们还能抓住什么?

    都如水手观测风向时的那缕焚后的余烬一样随风而散。

    他这一生,年岁渐长,值得信赖的就越少。十五六岁时曾以为信念与意志能决定一切,现在看来只是个狂妄的笑话。

    手背和下巴有被火燎过的灼痛,这将他拽回现实,掐了一把鼻梁两侧缓解双眼的酸涩,准备移开视线回到船舱中。那里才是他最应该停留的地方吗......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划过不远处,视线被一段凸起的堤地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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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忧地凑到窄小的窗口望了外面一眼,约内斯叹了口气,倚在桅柱上打开了达芙涅给他的一沓信中的一封。问过诸如天气、船上状况、新奇见闻后她嘱托他照看好伊西多尔,虽然他们暂时不再谈论婚约,恋人之间的那根无形之线并未斩断。哈,她倒是难得牵挂一个人。

    每次这对兄妹中有一人要远行,另一人都会准备十几封信令其定期拆着读。当年达芙涅决意远嫁塔尔苏斯时约内斯花了半个月时间绞尽脑汁准备了一大箱信。“这就是我送你的陪嫁礼啦!”他故作轻松愉快地笑着对她说,就好像下次见面不过是几个月后。实际上他难以想象她竟然会嫁人,并做好了不再相见的打算。今后她对他来说,或许就像死去了一样。

    有时他会想,哪天他们中的一人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期,又会给被留下的那个留下多少封信呢?约内斯偶尔会思考死亡,他认为最可怕的一点是与死去的人彻底失联——即便逝者已经在天堂得到了至福。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自己是先死的那个,这样就不必忍受与所爱之人失联的痛苦:光是失去父亲就让他消沉许久,哪怕人前要摆出豁达开朗的姿态。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是他存在的原因,没有陪伴毋宁消亡。

    这不是正题。尤里乌斯皱起眉摇摇头,他不应该想这种糟心事。他们儿时关系非常亲密,犹如连体婴,而偏偏长相又很相似,于是在那些模糊泛黄的记忆中酷爱穿相似的衣服、甚至调整发梢的弧度来扮作彼此。他们曾凝望着彼此的双眼,仿佛看着湖中倒映的自己。可随着年岁渐长,他们各自拥有了男性女性的外表特征,性格的差别也越来越大。

    其实后者早就被母亲看出来了,她经常下这种论断:“约内斯,此刻你的姐妹一定能够保持镇定,你学不像——除非你没睡醒,根本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或者这种:“你太爱关注他人了。做你自己的事,没人向你求助,你也不是耶稣。如果有人朝你翻白眼,就像高迦米拉一样当没看到并在经过他时用肩膀撞过去。”

    他的姐妹总是比他做得更好,理智、坚定、果决、自我......具备一个优秀德意志男人的品质,然而她是个女人。他曾问她是否遇到过与自己相似的问题。“我不会因为外界的定义改变。”她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我没有选择。只能看谁对好妻子、好母亲的定义与我相似。”他的确有嫉妒过她,但很清楚这并不是她的错:这是世俗规定的错,也是他自己的错。如果有一天,能够抹杀那个令人鄙夷的自己......

    现在正是这个时机。

    这时外面一阵喧杂声传来,将他拉回现实。先是火药炸开、沙土崩塌的轰鸣堪比刚才石弹砸中埃及船只的动静,他听见到处都在大喊、呼救,紧接着有水声咆哮着从远方席卷而来.......船舱之上一阵水手跑动的脚步声,从窗外一道道越过的阴影判断出蝗虫长腿般的浆开始划动,然而它们翻搅出的水声很快又被那阵轰鸣掩盖住——那简直是重骑兵冲锋的声势。

    有人企图压制喧嚣声嘶力竭地喊着让人们聚集到石质高地上,让船稳住并把人接上去。听到这个声音尤里乌斯第一时间冲了出去,一次跨上三级台阶第三次差点扑倒在甲板上。

    “伊西多尔!”他在一片喧杂中喊着那人的名字,船身晃得厉害,好像还在缓缓抬升,不断有人从肩膀与后背撞到他,最终被推倒在船舷旁,他探出半身从两排八英尺长的桨之间向下望。

    一群人站在原本的堤地上,还有更多出现在了浑浊的水中——更像是被什么抛下来的,且堤地即将被一条陡然出现的急流所冲垮。残留的堤地靠着地势高一侧沼泽的部分冒着黑烟(倘若约内斯早出来片刻,一定能看到那淤泥如细碎的沙土被炸上五六码高天、犹如哈布沙暴或喀新风*形成的壮观沙墙),土层由于爆破被削掉一大块凹陷下去,水流顺着那个缺口涌出,沿着开凿出的一道浅沟急冲而下,带出肆虐的棕黄色洪流,仿佛是土层被烧熔了正在流淌。

    (*Haboob与Khamsin,肆虐阿拉伯与北非的沙尘暴。)

    “涨水了!涨水了!”

    有人在兴奋地大喊,因为不断有水汇入这个浅湖,他们的船可以脱困了。这一切都像是突然发生的。落水的人多半是威尼斯人,尚能凭借着泽国带来的本能游到船边抓着长桨如猿猴般攀爬上去。

    “快去找缆绳!把剩下的小艇放下去!”

    尤里乌斯推搡着身边几个手足无措如同看热闹的法兰克士兵命令道,一边顾不得寻找那个人跑去解开缠绕在桅杆上的一段缆绳,还有更多绑在投石器、小艇与远处的舷板上。

    ……

    伊西多尔和乔万尼.丹多洛还站在即将被吞噬的堤地上指挥剩下的人按顺序上船,不要导致桨帆船和小艇由于重力不均侧翻。制造决堤后极短的时间内水已经上升到了膝盖处,还在不断上涨,他们决定做最后留下的人。

    “你真是....太疯狂了。”威尼斯人这样评价身边的年轻人。

    “我只是看刚才芦苇荡的火势大得非同寻常,回忆起在商队里时听说过波斯人收集笼罩在浅水或沼泽上方的气体加热洗澡水的事,”对方一边思索着说一边费劲地从淤泥里拔出腿,挥手示意左舷靠过来些,准备抓住一条缆绳爬上去,“当时还有些疑惑它只是燃烧,后来才想到要是水量和淤泥更多反而会引起爆炸。”

    他们起初只是试图从地势更高的水域挖一条沟渠引水而下,从而使浅湖的水面上升、成功驶过刚刚被堵死的航道。然而尽管这比挖一条运河轻松不少却依旧并非易事,而且他怀疑沟渠引来的水量过少,并不足以达成目的。此外,出于防御状态也是必要的,耗时越多就越容易遭到埃及守军的袭击,他们撑不了多久。

    直到那个科普特派指出上游的水域是伊德库湖的西岸,只要顺利挖通就能获得充沛的水量。水手们闻讯充满了干劲,继续低头开挖水渠,甚至唱起了号子。然而就在此时,一阵散发着恶臭的缓风从坡上吹来,引得众人纷纷扭头掩住口鼻。

    鲍德温解下头巾蒙在脸上,向众人递去一个警示的目光,率先朝高处走去。他不知道等到自己的会是什么,正如同多年前在蒙吉萨,远望天际的烽烟,他纵马登上那座沙丘的时候看见被付之一炬劫掠一空的村落,以及陷入狂欢毫无防备的萨拉森军。

    他屏息蹲下身查看,那是一片覆盖有大量腐殖质的浅水,也生长着芦苇,但死去腐败的更多,有透明气泡如同烧开的水般冒出,滩涂延伸不了几码就成为了深度过腰的水域。

    随后就是那场大胆的引爆。在提醒众人避开水道与豁口后,一名自告奋勇的水手以惊人的臂力将一支火把抛向了浅水区。

    他们来了。黑发青年率先矮身从水里捞起一根抛来的缆绳,将原本漂在水中的部分拉直,在腰上绕了一圈又握紧它的上端。“我要怎么做?”他困惑地问身边的威尼斯人。

    对方则露出一个长辈式的不怀好意的笑容,他的牙齿看起来很白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不明所以地挑眉。

    接着就被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朝那片水域扑了出去。

    …

    “你心里想着什么?”恍惚间他眨了眨眼,觉得那张脸像极了她,“你不怕死。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浑身污泥地卡在舷侧和那人的肩膀之间,勉强维持不倒下去,像条掉进阴沟的流浪狗。

    “她。”他嘶哑地说,“以及主。”

    …

    由于水的浮力,他被推下堤岸后没有摔得很惨,双手几乎没有费力就飘到了船下,接下去就准备抓着缆绳往上爬了。对当下的他来说这是个艰巨的挑战。照着其他水手的做法,先借助浮力折过半身踩到隐于水下的船舷,随后攥紧在四指上绕过一圈的缆绳拉起自己开始爬。实际上船舷上端离吃水线只有一个半自己的高度,可是经验不丰富者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上挪。

    哪怕空气凝滞、身着甲衣时会有些闷,冬季的水依旧刺骨——暴/露在空气中时寒意尤甚,他甩掉一些发梢上的水珠打了个哆嗦,照这样下去迟早会抽筋,他必须快些。粗糙多刺毛的缆绳不断地刮擦着掌心使他保持清醒,同时必须留意占满淤泥的靴底是否打滑。衬衣紧贴着皮肤阻碍了动作,算是洗了个澡冲掉了一点恶臭,只是依旧不太好受。

    他抬头向上看,发现已经完成了接近一半。尤里乌斯惊喜地笑着出现在他上方(很好奇他为什么还笑得出来),“主啊,你还活着,太好了!”

    鲍德温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这对姐弟相似的不止是长相。

    “需要我把你拉上来吗?” 金发青年还在锲而不舍地攻击。

    就在这时,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急流变向,船体突然摇晃了一下,他回过神来时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

    “你不知道你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约内斯坐在对面的桌子上平静地说,他不记得对方有过如此平静地时候,“就算是为了她,你也不应该.....”说到这里金发领主叹了口气。

    “会没事的。” 他被腰后旧伤的痛楚钉在床板上,挣扎着扭过头说,“别告诉她,别对我叹气。抱歉,我又把床弄脏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像我和她这样。”约内斯突然问道,“我认为有兄弟姐妹的人至少不会那么.....不惜命。”

    …

    鲍德温突然意识到自己彻底忘记了一个问题。而忘记不等于不存在。

    在脚底打滑后他整个人被吊在了缆绳上,当船体回正时被反着重重掼在船舷上。撞击腰背的剧痛差点使他喊出声,几乎意识抽离无法支配身体,于是紧握绳索的手松了,开始飞速下滑,感觉到舷板不断刮擦着身侧,棱纹木条一根接一根划过,耳廓刺痛,只听得到疾风穿梭,仿佛坠落没有尽头。

    现实被抽离,在他的脑海中闪烁着两枚戒指的光彩,其中一枚是王国的权戒,代表着他无法选择死去也无法主宰自身的理由与责任,至于另一枚.....他将它送给了谁?不是达芙涅。枯萎的大马士革玫瑰爬满蛆虫,骷髅披金戴银闻歌而舞……耶路撒冷的花园里金合欢开遍、油橄榄的枝叶拂过男孩女孩的发梢,远处阿克萨清真寺穹顶上的光芒如此夺目....重逢之日他将黑色的戒指给她,记住今日的我,但不要想象明日的我....人终有一死,但我们毕竟活过。

    茜贝拉,他的姐妹,他的血缘联结,他的镜子,他本应拥有的将来。而除了她,他还有很多很多。

    绳索在腰上施加的压力挤干了肺部空气、在旧患处勒得他半身发麻,浑浊的急流正在下方不到一英尺之处咆哮。在这一刻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现在连扭动一下转个方向都是奢望,到头来还是活在别人的施舍上。

    “啊,约内斯,”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行抑制住嗓音里的颤抖仰头道,“麻烦你……把我拉上去。”

    …

    你还有亲人吗?这似乎是对方的问题。要将他们视作你活下去的理由。他曾经对此嗤之以鼻,只有我自己才能决定,而不是他们。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怔怔地说,墙上的油灯跳动着昏黄微暗的火光,使人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将像它一样消逝,却依旧不肯放弃闪烁下去的希望,“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我爱她们,我将会见到她们。”

    “你把我拖回来一次,我也把你拖了回来。”达芙涅的兄弟疲惫地说,“这样我们便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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