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科提斯1

    我总是搞砸....我又被困住了。尽管是暂时的。

    入睡是不可能的,腰椎的疼痛依旧很清晰。一滴冷汗从额头流下,渗入干瘪陈旧的枕头里。他发现这段时间的折磨已经剥夺了自己大哭的能力,现在只有疲惫,以及麻木。他们的船已经驶出了浅湖,也与伊莎贝拉的船队取得了联系——他们还算得上一切顺利,可他高兴不起来。这不是因为目前的身体状况。至少不完全是。

    他有时会思考这一趟旅途的目的,然而在当下看来它已经非常模糊了,总之最初并不是夺回耶路撒冷。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穆拉德的控诉,杰弗雷的怀疑,达芙涅的斥责,伊莎贝拉冷漠回避的目光,约内斯失望的叹息.....一切都是应得的。他们没有错,但他也不甘心认错。或许一直以来支配他的就是这种不甘,而它在令他坚守不退的同时也使他失去更多。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咔哒一声开了,一道光影由窄缝拉成一人宽,投射到他身侧的墙上,随着海浪轻轻晃动。那是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他下意识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一些,戒备地问道,“你不是应该以间谍行径被关押吗?”

    “在你眼里我是萨拉森间谍,正如同在镪水眼里石灰是洪水猛兽。”左西摩一瘸一拐挪进小隔间,以戏谑地笑容展示那口残缺不全的烂牙,“船上伤者不少,可医师不多,我粗通一些医理,是尤里乌斯大人把我放出来的。不要害怕,年轻人,我不是来给你灌毒芹汁的。”

    “而我也不配享受苏格拉底的待遇。”伊西多尔.鲍德温.德.提尔无声冷笑着,拖动沉重的身体沿枕头靠坐起来。他对这个小老头的敌意主要来源于其油滑,他对他没有信任,且以目前的状况死于一个老间谍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知道你前往亚历山大里亚是为了毁灭她,正如同你祖先做的那些事。”科普特派突然笃定地说,“要知道萨拉丁可没有毁了耶路撒冷啊。”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心头既惊且怒,这是从未设想过的事:攻克一座城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不需要别人来教。他知道自己不会像父亲当年在比勒拜斯一样,在久攻不下的暴怒支配下屠城。然而未明的恐惧与不详的预感如阴影扩散开。“我们注定犯下的罪孽.....”在阿克杀俘事件之后,什么是“注定”?又是哪种“罪孽”?为什么明知是错却无法避免?亚历山大港将会发生什么?

    “牧首口中的另一位金雀花国王,人一生的运数是有限的,遇到的好事与坏事是均等的。你看,现在它已经开始运作了。”左西摩坐在他床沿上,那位置可能接近他的右小腿,但知觉很麻木,他不确定.....真是讽刺,自己迟早会失去知觉、困于床榻吗?以及他在圣地希望守住的一切?那么此行的意义又是什么?“如果你不停止恶行,将会受到肉/体与精神上的惩罚,更甚地狱。”

    “是主赐予我重返人世的机会。”他撑着床板使逐渐无力的腰背脱离床尾的枕头,凑近了希腊老头,偏过头以怀疑目光打量他,“你没有代祂审判我的权力。”

    左西摩神色未变,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带着慈祥而悲悯的笑容,这种圣徒般的微笑与那张老丑的脸形成了对比,令他莫名羞愧,渐渐浑身发热喘不上气。“这不是审判,只是告知。”科普特老头接着说,“怎么做只取决于你。”

    他望进老头与自己相似的湛蓝的眼中,从一个梦中挣扎着醒来犹如掀起一层阻碍胸口起伏的厚重被子、重新开始顺畅的呼吸。他勉力直起身望向不知何时打开的窗外,那里隐隐透出一片明亮的红色,有什么从狭窄的窗口飘进来。

    片状物、边缘褶皱发红、正逐渐变得像雪花一样苍白.......

    是灰。焚后的灰烬,就像水手测风向的那种,但更像是纸,莎草纸或者抄本之类的。他想下床去看个究竟,却身下一软扑倒在地上。

    梦醒了,这才是现实。整条船正在颠簸摇晃,大概是海上起了风暴——这趟该死的旅途,他难以着力,狼狈不堪地翻滚着反复撞在柜子与板床还有椅子的角上浑身疼痛。

    他愤怒地大喊着科普特老头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同时联想到这不是催眠之类的鬼把戏,因为先前的房间极为狭窄,不允许一个人这样滚来滚去,室内宽度仅两英尺且摆不下一把椅子(这也是左西摩直接坐在他床上的原因),即便是清醒过来也不可能撞倒在这么多家具上。

    所以这还是梦,只不过是嵌套着的。他对自己说。就像一层又一层被褥,也像过去的他为掩饰不堪穿戴的一件又一件长袍。恍惚间又回忆起小时候在耶路撒冷错综复杂如迷宫的东方宫殿里穿梭着,推开一扇又一扇雕花檀木门,每扇门后的房间都一模一样。

    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视线从漏光而破烂的上层甲板迅速移动到开着的门,大量光线从那里刺入扎得他双眼生疼。这是由于他猝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尤里乌斯跪坐在狭窄的床边惊慌地大喊他的名字,正要去抓住胡乱拍打的双手。

    “左西摩呢?”他尚未完全恢复理智——只能勉强控制肢体转而去拽着毯子一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追问那个间谍的消息。随后便得知科普特老头还被关在舱尾的杂间里。他大概是疯了。

    金发青年看他的样子就仿佛在看死而复生的拿撒路,从地上爬起来并把手搭在他额头上,“那天我们说着说着你突然昏死过去,你知不知道自己由于高热整整两天不省人事,现在竟然完全退烧了!”

    闻言伊西多尔也摸着后颈试热度——没有异常——困惑地皱起眉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我认为....入睡的时长和往常没有很大的不同。”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也变得清醒锐利如鹰隼,“对了,我们离亚历山大里亚还有多远?有无多隆男爵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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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他们已经驶出伊德利湖和马留特斯湖之间的浅水域,亚历山大里亚正在他们的西北方向不到5里格,而伊莎贝拉的船队绕外海航行一路上除了一次小型交锋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更像是打跑了一队暴/露的斥候),已经在打算攻打安提洛多斯半岛了。这个狭长的沙洲与与七斯塔德堤以及法洛斯岛构成了大港。听说在海这头的希腊人和在海另一头的希腊人选择了相似的做法,在战时拉起一条巨大的铁索以阻挡船只进出。

    在法兰克舰队遭到第一艘埃及船只的纠缠之时,萨拉森方的防御工事就已经启动了,尽管不论是他们还是伊莎贝拉都设法尽早脱了。现在他们需要的是一场猛烈的速攻,多拖一天敌方的防御就越完备。

    鲍德温心中感激着主赐予自己胜过常人的自愈能力(事情总是巧得犹如神助,正如同当年萨拉丁想整治雷纳德时他竟然能暂时挣脱感染高烧的束缚),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去与威尼斯人会谈。他希望向亚历山大里亚全速前进,在风向正确时不惜张满船帆——是否会被埃及人发现已经不重要了,且基本确定萨拉森人更愿意龟缩城中而非主动出击。同时他也在考虑被驳斥以船体容易被希腊火点燃时的理由。

    “啊,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一边猛地拉紧束腰带、把僵硬的左臂塞进衬衣袖子,一边问身边的尤里乌斯,“我们有多少战俘?”

    新的压舱货。

    当明确了船只可以驶出后有人拖了一些被冲到水中的萨拉森人上船,可能是出于利益也可能是出于道德,但从之后的遭遇来看这些倒霉蛋还不如死去。事实证明这群威尼斯人审问俘虏也是一把手,早在他昏迷的时间里他们在几个底舱里将筛选出的埃及俘虏——有普通渔民也有高阶军官——分开审讯,又集中通过严刑拷打与各种骗术与施压得到的信息,加上工匠们在城防建筑学上的分析敲定了此行的进攻方位。

    早在托勒密时代亚历山大里亚的南部就开挖了一条运河兼护城河,连通了马留特斯湖和尤诺斯托港*。而这条河在拉科提斯区汇入城中并分叉成两支,这个汇入点很窄、水流变急常年侵蚀河岸的城墙基石,因此萨拉森人不敢在其上的城墙做大量加固工事以防其垮塌,因此这里极有可能是亚历山大港陆地一侧的薄弱点。

    在汛期选择这条路径还有一个好处,马留斯特湖和运河之间的狭窄陆地已经被淹没,也就是说他们在从城东到城西的一程中可以在更为广阔、难以接近的湖中通过而不必挤在城墙下的运河里沦为活靶。

    (*portus eunostus,由法洛斯岛、七斯塔德堤与陆端形成的港口。)

    根特领主在甲板上见到乔万尼.丹多洛时对方正在摇晃着的灯下指挥一群工匠对着一些木块赶工,看样子是可拆卸的云梯与攻城塔。在威尼斯人之手,陆地上可以使用的大多也可以经过改装在船上使用。

    “这些梯子不是竖着使用的吗?”他留意到这云梯竟然没有踏板与踏板之间的空间,根本不像是方便人竖着爬上的样子。

    “是的,”商人仍然是一脸充满信心的神秘笑容,“它主要方便人们水平移动。不过恐怕也只有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才有这本事。”

    这云梯更像是一块木板,奇怪的是它拼搭好的部分里有一段并不能供人行走,它是一根粗硕的、但又像长方形楔子一样的木柱。

    “看到最粗的那根桅杆上的长方形孔洞了吗?光线或许有些暗了,”乔万尼示意他向上看,“插上去之后我们就拥有了离地九码的独木桥。不过我即使年轻十岁也没这个胆量。你的脸色还是有点差,准备好面对亚历山大港了吗?提到这个地方,我还有些舍不得呢。”

    “这句话应该是问你们。准确来说,我并未准备什么。”伊西多尔欣赏着四望如一的湖面上跳动的月光,苦笑着说,“海战本非我所长。再说,这两天才发现,或许没有我的胡乱指挥这条船会更加井然有序。”

    “有时你会发现,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中年商人在他背后说到,“我既没有水手们的身手,也没有工匠们的技能。但我依旧凭借在其他方面的能力——好吧的确有我这个姓氏的功劳——成为了他们的领袖。”

    “我是不是太自负,或者贪婪了。”深发色的年轻人俯在船舷上用手肘支撑着,神色晦暗不明,“他们说我应该让位他人.....这成功激怒了我。但我确实已经很累了。”

    “相信你自己的决定。”威尼斯人说,“以及,没有什么值得一个人沉沦到倾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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