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在最后一场比赛里,英王如愿以偿地赢了,正如他在东地中海战场的第一次亮相一样。

    此次攻城战中他在圣安东尼门出力最多,凭借圆形石弹与新型投石机的高火力轰击,这扇阿克的主城门像鸡舍的柴扉一样牢固。

    而由于魔足门的陷落,萨拉森守军只能退守内城。再加上阿拉迪尔的援军久久未至,半天后守将组织了第一次和谈,计划和平移交城市。

    但是理查出于先前久攻不下的怒火以及他君王的尊严,列出刁钻刻薄的侮辱性条款,逼迫他们继续消耗自己的人马。

    直到守军只剩下最初的四分之一,承认了战败并直接开城投降,除了自己的命和身上裹着的破布,什么都没能带走。

    今夜的盛宴为理查而办,可以看作大快朵颐的众人都是沾了他的光。

    英雄如亚瑟王归来,孔武英勇更胜圣乔治,圣米迦勒持火焰剑开道,一众天使夹道欢迎。

    香花铺天盖地,芬芳涌入口鼻,美酒淋头而下,牛油滋滋作响,鲜美带血的肉汁沿着乱糟糟的胡子滴下......

    伊西多尔用为数不多的干净手巾擦着嘴,在外人看来冷着脸、面无表情,实则在腹诽刚刚吃的羊排烤得太老,嚼得两腮酸痛。然后他放弃了,艰难地把一大块羊肉咽了下去,就着塞浦路斯葡萄酒。

    远处的几个法国人拿分汤的大勺敲着吃空的铁锅大声唱歌(与其说唱,不如说吼),他们的歌里混杂着各种口音:勃艮第、阿基坦、安茹、布列塔尼.......

    “Tranquillement ils se relèvent

    Devant eux s'élève la forteresse des dieux

    Le sol se met à trembler

    Les portes de l'Asgard s'ouvrent tout-à-coup

    Pour nous souhaiter la bienvenue Odin se dresse devant nous”

    (歌词大意:他们静静地站起来

    在他们面前是众神的堡垒

    地面开始颤抖

    阿斯加德的大门突然打开了

    奥丁站在我们面前欢迎我们)

    这时有人改善了粗糙的配乐,找来一只被磕得掉漆的皮革质地盾牌,横在膝前拍打着,很快形成了相对正常的节拍。几个人跟着哼了一段曲调找回感觉,接着唱起来:

    “Son armée est alignée la haie d'honneur est formée

    Nous avanons dans le hall ils se mettent à chanter”

    (他的军队排成一列,铸成荣誉之高墙

    我们走进大厅,他们开始唱歌)

    伊西多尔作为根特的未来领主坐在一群弗兰德人中间,现在他们也开始唱起来了,所有人尽自己所能地嘶吼或高喊,比较谁能唱的更响、更雄壮。

    他起初只觉吵得头疼,刚好酒劲上头,搅得脑袋一团乱,他不动声色地握紧右手,寄希望于手腕的酸胀刺痛让自己清醒。

    眼前的画面让他烦躁,晃动的篝火、青筋爆起的粗脖子、红得像熟龙虾的脸膛、激动挥舞的拳头……这是他曾经渴望的热闹与生气吗?他又想到高迦米拉,怀念她冰冷手指的触碰,她多数情况下的冷静理智(显然下午赛场上的不算),甚至还有以前所不喜的寡言。

    乡下的男孩们三五岁时就喜欢站在河堤上,面向开阔的水面,任凭冰冷的河水漫过赤/裸的脚,只为越线一寸、比谁能尿得更远,或者更准。

    眼见那远处的一圈圈涟漪与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们或自夸,或大笑,或侧过身打闹,不惜弄脏自己......

    粗俗又疯狂,自由而快乐。一如当下的这群男人。

    他们的骄傲,或许不一样,但同等重要。

    “Boucliers, lances et épées sont cordés par millier

    Les colonnes montent jusqu'au ciel supportant l'immensité

    La fierté nous dévore notre honneur se réjouit”

    (盾牌、矛和剑被成千上万的人连成一队

    柱子上升到高空,支撑着无边无际

    骄傲吞噬我们,我们的荣誉欢呼)

    歌声震耳欲聋。

    黑发青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发现自己的嘴在动,感受到唇瓣开合、舌尖抵到上牙、声带在震颤。他,鲍德温.德.耶路撒冷.布永,竟然也会唱这种歌?原来除了《诗篇》和《雅歌》他还会唱别的?

    他忽然想起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支歌。父亲唱过,高弗雷.德.伊贝林唱过,特里波利伯爵雷蒙德唱过,雷纳德.德.沙提永这个老疯子更是爱唱......

    他们出征前唱,回来后唱,宴会上唱,营地里唱,打了胜仗唱,有时候连打败仗也唱......这只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支歌中的一支,于是翻来覆去地唱。翻来覆去地重演一些愚蠢的事、并为这些事而悲喜交集,这不就是他们的一生吗?

    生活不需要什么精深的技巧,有时它是一份杀猪或杀'人的工作,有时它是给孩子喂奶,有时它是与单调却漫长的疼痛抗衡......如果你觉得它愚蠢、毫无意义,那你必然痛苦至死;如果你学会在恰当的时机做恰当的蠢事并乐在其中(简而言之,学会享受),你可能会收获一笔财富。

    “Fracassons nos boucliers et chantons nous aussi

    Le banquet est servi les tables sont remplies

    L'odeur du sanglier nous ouvre l'appétit

    Frappons nos chopes sur la table et mangeons ce repas

    Faisons comme à la maison nous sommes à Valhalla”

    (打破我们的盾牌,我们也唱歌

    宴会已经准备好了,桌子已经坐满了

    野猪的味道让我们胃口大开

    让我们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吃这顿饭吧

    让我们像在家里一样在瓦尔哈拉殿堂)

    最终伊西多尔毫无顾忌地加入了他们的合唱(如果这也能被称之为合唱的话),尽管除了杰弗雷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

    身边的几位都是有封地的爵爷,礼节上还过得去,坐在下首的人肆意欢呼、大笑、拍打着桌子,任凭浑浊酒水泼洒开。换作从前,他怎么也难以想象会和这样一群人同坐一席。

    收声后,性格跳脱的少年人直接跨过摆着残羹剩饭的桌子(倘若平整石头上放着的木板能算桌子的话),一边搂住他的脖子差点把他放倒在沙地上,“想不到你也会唱这支歌!”一边放声大笑,使他想腾出一只手捂住耳朵,“唱了我们的歌,就是我们的人了!”

    四舍五入杰弗雷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力气不算小,再加上方才喝的酒,黑发青年被他晃得头晕,苦恼地开口,“伯爵,您喝醉了。”

    “不,我没醉!”他大声嚷着标准醉汉会说的话,却向伊西多尔递了个眼色:棕色眼睛里一片清明,拽着他的那只手悄悄用力,示意他起身。

    作为回应,根特领主试图撑着桌子爬起来,结果差点让木板侧翻,碗里的汤洒出来一些,只能退一步在地面上借力。他压低嗓音使之听上去更认真正式,向杰弗雷的一众副官道,“我带他去醒醒酒。”

    也不知道是谁带谁去醒酒,反正两个人左摇右晃走不出一条直线。

    鲍德温能够接触到酒精的机会或许比那些能喝钵扎*的土耳其人更少,不论是医生还是师长都劝他看在上帝的份上最好不要这么干,因此他并不清楚自己的酒量。从任何角度说,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钵扎,一种用粮食酿造的土耳其饮料,酒精含量很低。)

    坐着的时候还好,他现在觉得太阳穴处充血快要涨裂、头脑一片昏沉,只能半靠在对方身上借力。杰弗雷比他矮了半头,行动有些困难,这让他很不好意思。

    “就在这里,行吗?”他看了眼旁边的帐篷,现在轻声讲话那里应该已经听不到了,尽管以防万一他们还应该多走几步,倘若要交代什么要事的话(但显然此刻他不认为对方会有什么要事)。问题是......

    “不要憋着,”雀斑脸少年扶着他转个身,面对帐篷钉了木桩的一角,“这里是白天比武登记和更衣的地方,不住人的。就吐在这里吧,不然晚上会胃疼。相信今夜到处呕吐的醉汉多的是。”

    他还没说完,身边的年轻人就撑着木桩俯身痛苦地呕吐起来。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对方瘦削微颤的肩胛,有一刻他想上前帮忙。不过对方解决这一切没有发出多大声音,而且速战速决,没花多少时间。

    沙漠里的晚风很冷,犹如融雪的冰泉扑在脸上,将脊背上的汗风干,很快伊西多尔清醒了一半,再加上被悉数清空的胃,酒精的效果几乎荡然无存——除了发软打飘的四肢。

    他掐着下腹挺直身子,面向上风口而立以避免令人作呕的气味,努力使声音听起来不虚弱,“我们是否需要,再找一处?”

    “不,不是什么大事。”

    杰弗雷站在他前侧,只留下一个清醒中有些冷漠的背影。

    年轻人狐疑而警惕地眯起眼,他从未见过对方这个样子,看上去不像过去的那个少年人了。其实他隐隐已猜到他想说什么。

    “我从未忘记自己的承诺。”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他转过身来露出一贯的、有依赖性的笑容,微暗的月光照在脸上,隐去了那些雀斑,使他面容更加苍白、不真切,也更加成熟。这笑容像是排练过的,他想。

    “我只想知道你和法王说了些什么?你说服他了吗?”他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喜悦与期待,与他平时高兴的样子并无不同。

    “我告诉他,倘若他班师回朝,我们也会做相同的事。”伊西多尔悄无声息地在围成的空地上绕了一圈,特意用剑鞘捅了捅熄着灯的帐篷,因为那里藏人是不易被发现的,“我们将为弗兰德而战,他捞不到什么好处。以及,”言及此,他顿了顿,对上杰弗雷的双眼,“凡事我以后可能获得的东地中海城市,靠战俘赎金得到的收益,他都有对其中一半的支配权。”

    “我主在上,”少年人吃惊地瞪大眼睛,努力克制住才没喊出来,“你承认了两个宗主,或者说效忠者?”

    “别急,另一半多数是你的,”提到收益问题他有点疲惫无奈。该死,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我可以不拿什么,毕竟还有根特的税收。”远渡重洋的钱,只能从圣殿骑士团的银行里要,可他还曾经得罪过他们。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伊西多尔不是鲍德温。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钱。”寒风将对方的声音吹得温度尽失,变得有些阴冷,并没有说破,可他已经知道了,“一半城市的经营权?连大卫之塔的所属权耶路撒冷的国王和大主教都争夺了多年,你可知你许给他多少?”

    伊西多尔没有回答,反而抛给他一个问题。“大人,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光复......”

    “为了再建立一个埃德萨伯国、安条克公国然后看着它在七十年后被攻陷?看穆|斯林和基督徒交替着流离失所?”

    杰弗雷被骤然打断驳斥显然有点气恼,然而这些问题咄咄逼人,对方却出奇地平静,那双蓝眸似乎能吸收寒凉的月光,并施加于人,迫使对方镇静乃至臣服。

    “或许沿海一代的城市,提尔、阿克、亚实基伦、雅法、海法.....它们都将为查理曼的子孙所有,但是能维持多久呢?”用源源不断的人力与金钱为它输血,再施加以谈判和征战之类的疗法,看它苟延残喘,这正是他先前用一生时间做的事。

    “或许,在我们尚能看到的最后一日,一切都按照原样运作。但又如何保证它们可以被掌控在我们尚未出生的子孙手中?”他摊开手,以无声的叹息中断片刻,又是以往讥诮戏谑的语气,“指望一座城池能永不易主,就好比一个在滩涂里养鱼的人与大海立下约定,不要用潮水侵吞我的滩涂。”

    伊西多尔的嗓音清冽如冷泉,却又比水更坚:“杰弗雷,你要记得你的家在哪里。耶路撒冷,我们尽力而为,而弗兰德才是你应该誓死捍卫之处。”

    “等到我们在这里有了足够的势力,”杰弗雷转过身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咬着牙恨声道,“他不会,也不敢抢走一寸土、一分钱。我发誓。”

    这样的誓我也发过。他感受到自己嘴角轻微抽搐。当初他对萨拉丁发誓严惩雷纳德,结果只是在地牢里饿了一阵,肥老头没少几斤肉,等他一咽气又出来蹦哒了。

    对不起,我总是食言。

    唯有在世且健康的时日,你才可能有左右局势的能力,无人能预知将来会发生的事。这一点,早在他九岁时便已知晓。那一日,初夏的阳光正好,月桂花期将过,满地白蕊,泛青的无花果犹如面纱后的少女藏在叶后,他与几个玩伴如寻常男孩打闹。后来回想,甚至希望时间停滞在那一日。

    所以,永远不要轻易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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