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1

    帐篷内的女宾席上。

    “殿下。”

    伊莎贝拉皱起眉头,一门心思用钝刀对付碗里的牡蛎。

    换作是从前,她有一个装着各种小刀、银勺、钻头、撬棒的盒子,专门用来应对这些海鲜。这盒家什是母亲给她的,君士坦丁堡的某家奢侈的作坊制造。“淑女和绅士有他们自己的吃法。”她经常这样说。

    感谢母亲,圣母玛利亚在上,她想,您制造了一个不会正常吃牡蛎的白痴女儿。

    “那位...耶路撒冷的公主殿下。”那个声音继续重复道。

    作为回应,她从牡蛎上抬眼。周围响起一阵手绢后的嗤笑,对她来说犹如阴暗的水沟里爪子爬沙的声音。

    怎么了?她露出询问的目光,并尽可能优雅地放下手里的刀,成功没发出任何声响。

    那位夫人掩口微笑,又从帐篷的缝隙间窥探外面来来去去或于席上放歌的男人们(无疑其中有她的丈夫),“您那位立下大功的多隆领主,何时可以给我们引见一下?”

    他就在你们中间。

    然而她不能这样说,只能搬出那套荒诞说辞:“汉弗莱,他现在不方便见客。而且进城那天你们应该见过他了。”

    现在多隆的汉弗莱是个神秘的所在,想要低调却无法低调,骑着通体乌黑的弗里西亚高头大马,永远戴着头盔与面甲,犹如每一寸肌肤不可见光的幽灵,仪态倒是符合一位惹人注目的骑士。有时他甚至会令大家想起另一个人,只不过此人如今已在硫酸炼狱受尽折磨。

    这时下首一位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恐怕他从嘴里塞进去的肉会从脸颊上的大洞里掉出来吧!”

    周围更是一片哄堂大笑,先前蛰伏于水沟的暗影爬上了地面。更有甚者口出污秽之语:“他在床上总要摘下面具吧,那你是怎么对着他过日子的?”“蜡烛都熄了,还有什么看得清的?”“而且他只是脸坏了,下面又没坏。”“是否他不用开口,你就能吻到他的牙与舌?”

    她们都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先前唯一能看的只有张还算俊美的脸,现在更是一无是处。也有可能是出于嫉妒吧。

    伊莎贝拉脸色阴郁地起身,正欲发作(其实很久没有真正吵架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忽然觉得一阵冷风拂面,长木桌前的帘子被一把掀开,几个女宾打了个哆嗦。

    那是个相当高挑的北方女子,她们都认得,原先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贵族,后来嫁给拜占庭皇族的旁支,现在是很有权势的寡妇。现在她居高临下,那双冷漠的蓝灰色眼睛打量着这群人,似乎在辨别哪句话出自何人之口。而座下的女子们纷纷觉得自己正坐在宗教法庭的审判席,铁处女和贞洁梨*就放在她们中间。

    (*两种中世纪变/态刑具。)

    “希望诸位能记得,耶路撒冷的先王——即这位女士的兄长——也容貌损毁,但他是目前唯一一个曾战胜萨拉丁的人。”

    她的通用语带着北地的冷硬口音,仿佛裹挟北德平原的凌冽寒风,而她话语中的主角也同样令人生畏。满座无人再敢发声。

    科穆宁夫人走上前来,拉住伊莎贝拉往帐外走,只扔下一句话:“既然你们知道她是公主,她就不可再与你们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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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迦米拉自己的营帐里空空如也,但也可瞬间如粮仓般丰足。厨子们都认得她,他们客气地打招呼,然后顺利领走一碟鹅肝配火腿,一碗七鳃鳗汤,一盘浇了番茄汁的鹰嘴豆泥,(牡蛎还要吗?她笑着问她。)不死心地又拿了一盘牡蛎。

    回到帐内,伊莎贝拉惊奇地发现她其实没有这么喜欢这些佳肴,而是拿出一片黑麦面包啃起来。

    于是她分出半碗汤问她要不要蘸着吃,那面包看上去很硬的样子。

    萨克森女子欣然接受,“说来惭愧,这是我自小以来最喜欢吃的,”她吃得很快,但丝毫不显狼狈,桌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面包屑,“耶稣的血肉,至纯的美味,莫大的馈赠。”

    她们都不健谈,于是干脆免去一切寒暄和章法。伊莎贝拉对黑麦面包不感兴趣,附和不了几个字,又开始对牡蛎下刀。她个是非常固执的女人。小刀轻而易举整个刺入生物的软肉,可是要怎样打开?她的嘴可没有刀刃这么薄。而且她不想弄脏手,主要是懒得再找水洗手。

    然而此时高迦米拉拿过两把小刀还是两把叉子,一把用于固定(叉上的动作不算好看,像是要置敌人于死地),另一把的薄刃插进牡蛎壳的小缝,并没有找什么微妙的角度,只是让刃面随手腕一转,它就打开了。

    “谢谢!”

    她感激地说,马上叉上那块软肉送到口中,然后又对下一只牡蛎进行操作。很顺利,这个方法管用。她从食物上抬起头,开始找话,“我记得你原来姓霍亨索伦,是吗?”

    “是的,”高迦米拉面露喜色,她回到私人空间内就把象征寡妇身份的头巾摘了,眼下那头熠熠生辉的金发正昭示着她的心情,“你之前就见过我吗?我十五六岁时来过耶路撒冷。”

    “那时候我十岁,偶尔看到你和王兄在一起。那时候他好像还比你矮一点。很多年轻人都羡慕你们。”达芙涅.冯.霍亨索伦,有时被称为布伦希尔德*的那位耀眼的萨克森小姐。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她会成为耶路撒冷的王后,以为兄长能够摆脱如影随形的阴郁——至少,和她在一起时他多半是快乐的。

    (*北欧神话里的女武神。)

    “很久没见了,你是不是.....”她在脑海里搜索着眼前女子的身影,鲍德温的姐妹,她依稀只见过茜贝拉寥寥数面,而他一向不希望别人长久聚焦于自己的家庭,“我记得有一次你想来找他,见到我也在就离开了?”

    那是一个瘦小安静的女孩,头发规矩地藏在绣着鸢尾暗纹的白色头巾下,简直是个小修女。但是她惊诧于那女孩的黑眼睛,太深、太黑,能够吞噬一切光芒而不反射出分毫,仿佛在其中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因此她甚至不敢多看。

    “那是我。”坐在她对过的女郎笑了,她如此温和典雅,不可能让任何人心生不快。可当她敛去笑容时,那双魔力慑人的眼睛又回来了。的确是她。“我不太了解过去的王兄,或者说我从未了解过他。你能同我说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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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年前的达芙涅和鲍德温站在一起时,初看的确挺般配。

    方才伊莎贝拉的叙述有误,他们其实差不多高,但那男孩看上去有点羸弱,肩膀微微下削。而且似是腿脚有问题,他走路时需时不时留意地面防止摔倒,不注意时难免脊背微弯,显得身材比例不如同龄人好,更别提出落得瘦高优雅的达芙涅了。

    但是当他站定了,挺起背来,用端正英俊的面容和矜持温和的微笑面对所有人时,他几乎没有缺点,完全配得上身边的丽人。而且,一位尊贵而有教养的君主,绝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玩偶。

    然而第一次见面时,他非常狼狈。

    达芙涅的父亲霍亨索伦是萨克森的领主,当时这个虔诚的基督徒原本要带一双子女来耶路撒冷朝圣,结果一向不着调的儿子打猎摔断了胳膊,于是只带上了她。

    他们自贝鲁特下船,沿着西顿、凯撒利亚、提尔一路南下,再从雅法向耶路撒冷行进,一路上摸清了路线。住下几日后,她偷偷换了便于骑马的男装,独自带了几个仆从,前往雅法。因为那里有海,她回去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什么海了。那时她尚且不知,她将永远怀念那段航行于地中海上的旅途(塞浦路斯、克里特、爱琴海、亚得里亚海、威尼斯、海雾沉沉中南法的起伏岸线),只不过是出于思乡。

    在一座背阴的沙丘后她看到一个人。

    他背对着他们,很随便地平躺在阴面,近乎崭新的银色链甲和一件外袍脱下来扔在旁边,像被沙匪劫掠过的死人,却独独没有血迹。

    “你的马呢?”

    她翻身下马,用鞭子戳戳地上的男人。

    “会有人来接我的.....”

    他甚至没有转过来的意思,声音很年轻——只是个少年——却有点冷漠。

    “你的马跑了吗?”她弯下腰来锲而不舍地问。

    “嗯。”他敷衍地说,随手抓了外袍的一角盖住脸,仿佛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时她注意到他身上穿了三四层衣服,怪不得要把外袍脱掉,眼下没有中暑真是上帝保佑。而且他还戴着手套,不是那种骑士们的类似链甲的手套,而是白色、丝质的,价值不菲。所以他绝不是被抢劫后留下的废弃物,所以.....

    “你想自/杀。”

    “你住口!”

    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盖在脸上的衣物扔到一边,声音比之前响了好几个度,难掩怒火。她在德累斯顿见过男孩们因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发怒,这次有些像撒的谎被别人看穿后恼羞成怒。

    你就是想自/杀。她在心里冷笑。你这个懦夫。你会下地狱。十五六岁时大家都愤世嫉俗、阴郁刻薄,实际上知道一个人要以逃避解决问题后她不抱有多少同情,但是.....

    被人看破要结束自己性命的人大多不会继续下去,也不会轻易地醒悟认输、重新做人。也就是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了,而她打算逗弄他。

    她盯住他的眼睛,这抹蓝澄澈迷人得过分,下次想看海就直接盯着这样一双眼睛吧。“走吧,我们有多余的马,”她站起来,绕到他身后,用新学的时兴俏皮话道,“你打算把自己耗成一条铁板上的忧郁(鱿鱼)吗?”

    不对。发音错了。她还是更擅长讲德语以及一些不那么幽默的话。而地上的少年已经吃吃笑了起来,好像刚才动怒的不是他。

    “你不准笑!”达芙涅涨红了脸,用马鞭点着他。这次轮到她恼羞成怒了。

    趁着她没有说话,他撑着地打算爬起来——仿佛是在证明“这是出于我的自身意愿,而不是她的劝告和命令”——但是失败了。他的腿支棱着沙地,使不出力(而且很容易顺着斜坡滑下去),并且撑地的手像是不敢用力,整个动作战战兢兢。然后他只能侧过身,用手肘去顶地试图爬起来,但看样子只是白费力气。她看不下去了。

    “把手给我,”她说,“我拉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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