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萝再仔细一看，确定它只有一只眼睛，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适才慢慢消退。

    她从这只眼睛里看出了几分委屈。

    烟萝不解地眨了眨眼。

    将它拿得越近，烟萝越觉得它身上有自己的气息。

    “它开了灵智。”移舟忽然开口，语气肯定。

    烟萝闻言用神识查探，发现确如移舟所说，它开了灵智，但又没完全开。

    一旁的陈老伯急不可耐地欲抓此藤，取其汁液救人。

    断藤就近紧紧抱住烟萝的中指，眼中流露出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烟萝瞧了心软:“它可会死？可有法子留它性命？难得它开了灵智……”

    陈老伯答:“可以留。”

    断藤一听提到自己有可能“死”，更是抱紧了烟萝的手指，眼泪蓄满眼眶，又惊又恐。

    烟萝用拇指摸了摸它，柔声道:“你不帮我，我会死的，拜托你了。”

    “等你救完我，作为报答，我助你完全开启灵智怎么样？”

    断藤听到烟萝说她会死，呆了呆，而后嗖地一下窜到陈老伯掌心，看着烟萝，眼中流露出慷慨就义的意味来。

    烟萝笑了笑，生出亲近之感，伸出一根手指想碰碰它，不料它亦朝她伸出自己的一尖端，与她的食指指尖轻轻一碰。

    它眼角还挂着泪，眼中却满是好奇，像个小孩子似的。

    烟萝忍俊不禁:“谢谢你呀。别怕，我们一会儿见。”

    断藤含泪点头，依依不舍地望着烟萝，直到陈老伯带它进了帐中。

    *

    陈老伯给烟萝的药膏冰冰凉凉，抹在身上很令人舒适。

    后背的伤烟萝看不到，她向移舟求助:“你能帮我的后背上药吗？”

    移舟站在原地没动，身旁出现黑气，凝成了一只手的模样。

    烟萝对此没有异议，转回头，内心失落。

    黑手手指沾了药膏，涂抹在烟萝左肩的伤处。

    烟萝只着了件里衣，随着黑手逐渐向下，整个背部逐渐裸露出来。

    帐中亮着紫色的火光，她的皮肤白嫩。他站在她正背后，从他所在角度看，黑手像是伏在她莹白后背上的丑陋怪物，危险诡异，与美好的她格格不入。

    移舟盯着这只黑手，觉得平日里它还挺灵活的，怎这会儿涂个药这么慢。

    黑手默默加快了手上动作。

    涂完药之后，烟萝静养了三天，伤口处光洁如初，全身没留下一道疤痕。

    她很是开心，跑去看望小藤。

    断藤已恢复成原本粗大的模样，满身都是用刀子割出来的划痕。

    它元气大伤，这三天一直闭着眼睛昏睡。感觉到熟悉的想亲近的气息，它有气无力地甩了甩尾，想睁眼却睁不开。

    烟萝心中愧疚，都是为了救她，小藤才会这样。

    她将手覆于藤条的伤处，用神力帮它愈合伤口。

    移舟别开眼，默默在此处设下一个隔离屏障，防止别人窥察到神力。

    待划痕全部消除，烟萝松了口气，想起三天前自己的承诺。

    随着她指尖的血滴落在小藤身上，整个藤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十息之后，烟萝收回手，指尖的血很快消无。

    等它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变聪明了许多。

    两人来得安静，走得也悄无声息。

    *

    烟萝去向陈老伯询问自己心心念念的温泉位于何处。

    她远远看见老伯坐在帐前，手中拿着一个杯子在喝水。

    一靠近，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她才意识到老伯喝的是酒。

    “哪里来的酒？伯伯你自己酿的吗？”烟萝猜测道。

    陈老伯啧了声，摇头否认:“老伯我啊，只会喝酒，不会酿酒。”

    “这是我从一个酒鬼那里买的。一开始他还不愿意卖，说是鬼乐城出的新品，他一共才囤了二十坛，后来我同他讲了酒对我的重要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出了高价，他最后才松口的。”陈老伯叹气，“这要是在人间……”

    他打住感慨的话头，手中又变出一个空杯子，递给烟萝，道:“萝萝小友，你要不要来尝一杯？”

    烟萝接过杯子:“好啊。”

    陈老伯往她杯中倒至七分满，烟萝浅酌两口，觉得味道不错，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好喝。”

    酒固然不错，但她现下还有更想做的事，“伯伯，我想问你，你先前说的温泉具体在何处啊？”

    陈老伯告知完具体位置，又叫住她:“萝萝小友。”

    烟萝回身。

    难得遇见个投缘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陈老伯忍痛割爱，慷慨地分她三分之一的酒。

    “你带上它，泡温泉时小酌几杯，滋味最好不过，”陈老伯一边说，一边用法术把酒坛里的酒引到另一瓷瓶中，“你就泡在水中，举杯对月……对星小酌，人生乐事之一啊。”

    “听着倒是别有意趣。”烟萝跃跃欲试，“多谢伯伯告知，我这就去体验一番。”

    烟萝走后，陈老伯忽地捧起酒坛狂饮了几口，透明的水珠顺着下巴滴到黑袍上。

    之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对着星星高举酒杯，继而慢慢饮尽。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还是月亮好啊……”一声低叹逸出喉间。

    *

    炎炎山最深处有一小片竹林，陈老伯所说的温泉正位于竹林之中。

    整个人浸在水中，烟萝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驱走了刚刚路上所受的惊与吓，余下的都是值得回味的甜与喜。

    要在黑暗中独身一人翻过两座山峰，光是想一想那个场景，烟萝就觉得害怕和寂寞。

    于是她央了移舟陪她同去。

    走到某处，不知名生物发出的渗人怪叫声回荡在山中，如影随形，仿佛钻进了骨缝中，叫得烟萝毛骨悚然。

    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一瞬间，怪叫声远去，天地间她只听得到擂鼓般的心跳。

    某一年，她拉着移舟溜下凡间，正赶上人间冬日，银装素裹，夜空中还飘着雪花。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乍然响起，连续不断，她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觉得这声音大的就像是响在自己耳边，她惊恐地躲进移舟怀中，下一瞬，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两双微凉的手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烟萝倒了杯酒，对着空中的星星小酌，心中十分欢喜。

    他的脑子不记得我了，他的身体还记得呀。

    透过竹林空隙，烟萝看向那个背对她而坐的身影。他低着头，手中似在忙碌着什么。

    她的两颊被酒醺得酡红，双眼却明亮异常，后背靠在池的边缘，看他为自己忙碌。

    烟萝心中一点儿都不担忧，因为她知道他定能帮她修补好的！

    思及此，她甚至有点感谢那个女鬼了。

    当时两人平安无事地走过一座山头，一位姑娘独自一人坐在路边发呆，口中窃窃低语着什么。

    这几日，听多了恶鬼们感人的凄惨事迹，她自动将这位女鬼姑娘的遭遇归类其中。

    烟萝来到她面前，关切道:“你可还好？”

    女鬼动作僵硬地抬起头。

    这是一张削瘦而苍白的脸，远山眉，漆黑的眼，尖瘦的下巴。本是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容，却因胭脂红的唇而显得有几分妖异。

    她定定看着烟萝，更确切的说，是看着烟萝的脸，隐现痴迷。

    烟萝看不懂女鬼眼中的神情，只觉得她眼神略现热切。

    烟萝正拟询问，眼神不经意向下，注意到她穿了一件称得上艳丽漂亮的衣裳。

    近日所见皆是黑色衣裳，这份不同令她不由得在这件绣了大红牡丹的墨绿色衣服上注视得稍久了些。

    “多美的脸啊……”

    直到她出声，烟萝方抬眸，谁料她五指骤然暴涨成利爪，朝自己抓来，语气兴奋：“我要这张脸！”

    烟萝对她毫无防备，只来得及抬臂挡了一下。

    衣衫撕裂声响起的同时，她看到一把黑色的匕首从侧面飞过，将五根利爪齐齐斩下。

    一切事情发生得太快，烟萝眼睁睁看着这把黑气凝成的匕首一下削断了女鬼的五指，之后从她头部插入，直直向下，不消片刻，女鬼便魂飞魄散了。

    烟萝内心惊叹。哇，好厉害！不愧是我的移舟！

    视线掠过自己的手臂，看到衣服上好大一处破损，她顿时笑不出了。

    之前那件粉色云流裙被血鹫的烟雾腐蚀掉多处，她就难过得很，眼下这件缃色广袖留仙裙竟又破了！

    每一件漂亮衣服都是她的宝贝啊！

    烟萝转身，头抵在移舟胸口，委屈地啜泣两声。

    此时此刻，守在竹林外的移舟席地而坐，手中为烟萝缝着衣袖，亦想到了彼时彼景。

    那时他以为她被眼前情形吓哭了，手足无措，绞尽脑汁地想如何道歉如何安慰她，却见她仰起脸，举着胳膊给他看，眼含泪花，语气委屈:“衣服被她划破了。”

    他哑然，心下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被我吓哭的，在她期待的目光下不觉提出:“我缝。”

    其实大可以用法术弥合这道划痕的，然而在少女的泪眼中，他忘记了，只记得为人时自己缝补过衣裳。

    只见移舟手中捏着黑气凝成的细针，尾端拖着灵气凝成的银白长线，针在移舟手下像一只蝴蝶灵活地来回穿梭。他面上淡然，眼神专注，拿针与拿刀在他眼里无不同。

    刚拿起针时他的动作还略显生涩，缝了两下之后动作越发娴熟。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会忘却，原来身体会替他记得。

    移舟手上动作不停，脑中浮现起途中一事。

    他走在她身后，与她保持两步远的位置。

    某一刻，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单是一个僵直不动背影，他直觉她在害怕，脚下不禁上前一步。

    他凝神，附近没有危险之物出现，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怕这叫声。

    这叫声是一种枭发出来的，它们只是话多些，不会随意攻击人。

    移舟四处游荡时耳闻多次，已见怪不怪。

    但他忘了她是第一次听。她快退到他怀中，两手上下搓着手臂，双肩微微颤抖，脑袋小幅度地僵硬转动。

    无需看正脸也能猜到她脸上会是怎样的惶恐。

    黑气是由移舟的一缕魂魄炼化，与移舟心意相通，不待他下达命令，兀自窜了出去，飞到枭所在的位置，在它的尖喙上缠了两圈，将其绑得牢牢的。

    叫声戛然而止的前一刻，移舟脑中搜罗到曾经所见的一幕，两手伸到她的耳旁，紧张地犹豫再三方才轻轻贴上。

    他也不好抓她的手去捂上她的耳朵啊，便把他的手暂借她一下好了。

    随后两只温软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往里按了按，并带着他向前迈步，方才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