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舟随手绣了一只小鸟在衣袖的破损处，完美盖住了上面缝补过的痕迹。
看着这只小鸟，移舟越看越觉得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怔了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展开。
鲛绡纱上的金线小鸟，与眼下衣袖上的银线小鸟，均有着圆嘟嘟的身子，大而圆的眼睛，可谓一模一样。
移舟抚额，都怪自己的记忆力太好。
值得庆幸的是，他见过她的本体，虽说只是一个侧面，但他清楚地看见那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朱雀，朱色翎羽长而美，他确定不是上面绣的这只鸟。否则若他真的在她衣服上绣了一个她，那才真真尴尬，尽管他不是有意的……
移舟目光落在这块似变得烫手的手帕上。这块手帕他已用水清洗过，正欲找机会还给她，索性与补好的衣服一起给她吧。
左手的金纹小鸟与右手的银纹小鸟睁着圆溜溜的眼，一齐看向自己，无不彰示它们的相似。
移舟把手帕重新收入怀中。算了，还是另找机会给她吧。
叠得整整齐齐的缃色衣裙被黑气托着轻轻放置在烟萝抬臂可及的地方。
烟萝一眼便望见了衣袖上那只新出现在上面的萌态小朱雀。
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冲上头部，烟萝脑子开始晕乎乎的，双目却愈发明亮。
眼前浮现出移舟绣它时，认真温柔的模样。
心中难抑的欢喜涌至四肢百骸，全身暖得她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烟萝忽地大喊了声:“移舟！”
他的声音接着她的话音响起，从竹林外传来，“怎么了？”
有问能有答的感觉，真好。
烟萝软了声道:“你来。”
等了片刻，想见的人出现在眼前。
氤氲的水汽蒸蒸而上，她只着一件轻薄的里衣，肩部以下浸在水中，长长的乌发被她编成两股辫子，湿哒哒地垂在身前，肩头圆润，松松垮垮的交领中露出的锁骨如含苞的细枝，花枝未绽已含春意。颈间金色的发着微光的软绳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白皙，绳末的坠物隐于水下不得见。
她含笑望着他，颊若桃花，眸子湿润明亮更甚天上星，浑然不知自己此刻有多妩媚。
烟萝只觉得，这一幕，何其熟悉。
那是她们成婚的第二日，她浸在温泉中，移舟进来给她送衣服，放下转身欲走。
她叫住他。他一开始还瞧着她，与她对视，不久，目光不自在地避开，盯向旁处。
此时此刻的移舟，与那时一模一样。
当时她瞧他害羞的样子觉得甚是可爱，玩心大起，努力憋住笑意，正色道:“你靠近些，我有事同你说。”
此时此刻，烟萝眸光潋滟，脑中混沌，娇笑道:“你靠近些，我有事同你说。”
移舟盯着烟萝身后的一棵竹子，脑海中还定格在刚刚看到的水中的她面上身上，觉得她似哪里与平日不同，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不同。只觉得她此时给他的感觉，跟人间春日中的一个午后很像。
春日风起，身后的数枝柳条以一个从背后拥抱的姿势，拂过他身上多处，不疼、有些痒、让人难以忽略，漫天柳絮飞扬，望在他的眼里，钻进他的心上。
当时的他就如现在一般，步子迈得很大，向她走过来。
烟萝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一黑一靛两道身影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她迷迷糊糊地想，当时她接下来做了什么来着。
哦，她把他拉进水里，吻上了他……
移舟来到她面前，俯身蹲下，目光扫过搁在一旁的空酒杯，落到她的面上。
烟萝隔着衣服握住移舟的手腕，拉低他的身子，似要对他说什么。
移舟配合地倾身，闻到了一股酒香。
星光下，两张如玉的侧颜正一点一点靠近。
池边的移舟，姿势由蹲到跪。
烟萝在拉近他的同时，自己也因向他靠近而身体更多地露出了水面。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脑后，略微施力。
近前的这张芙蓉面占据了自己全部的视线，目光避无可避，移舟的喉间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两下，第一次觉得炎炎山真是不负其名，如斯燥热。
烟萝的唇停在离移舟的唇一寸之距，而后，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抵着不动。两人呼吸交缠，移舟滴酒未沾，亦觉微醺。
烟萝阖目低喃:“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还活着，真好。”
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
移舟忽然很想知道，她心中那个人，与她是什么关系？
那人真幸运，有人这样将他放在心上。
那人真的与自己长得很像吗？
也有两分好奇，不仅名字像，连长相也像，真就这么巧吗？
但也仅限于偶然一想而已，这问题移舟他永远不会问出口。
那不关他的事。
烟萝说完这句话，几乎耗光了她最后的力气。她阖上眼下巴抵着池边，语气软绵:“我好困，移舟。”
缓过两息，移舟语气如常:“我们回去。”
“我没力气，你抱我。”她闭着眼，理直气壮地撒娇。她想伸出双臂方便他抱，但她没力气，动不了。
移舟站起身，看着水中的烟萝，一副全然依赖的姿态。
黑气裹住烟萝，把她从水中带出。移舟双手接过，一手放在她的背部，一手放在她的腿弯。黑气消散，烟萝落在移舟手中。
移舟给她施了个术法，紧紧贴在她身上的里衣立时干燥，旋即池边的缃色衣裙出现在烟萝身上。
烟萝很乖，安静地蜷在移舟怀中一动不动。
移舟步履稳健，回去的路上没有低下过头一次，他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在心中默念:
她终会离开。
你的任务就是要送她平安离开。
点点星辉洒在前方的路上，洒在移舟的头上身上，这才显得那道清寒孤单的背影没那么寂寥。
把烟萝送回帐中，移舟走出帐篷，向四周望了望。
陈老伯倒在自己帐篷前，一个空酒坛倒在他脚边。整个人烂醉如泥。
移舟面上无波地将目光从陈老伯身上移开，遥遥望向蹲在溪边打水的几位姑娘。
这时，几缕黑气离开移舟，飞到陈老伯身前，将他裹在里面，送进陈老伯自己的帐中。
犹豫半晌，移舟下定决心抬步朝她们走去。
*
烟萝醒了，扶着尚晕的脑袋走出帐外，一眼瞧见了移舟正与一位姑娘说着话。
他背对着自己，烟萝看不到他面上是何表情。
烟萝并非娇蛮之人，先前问他是否有在此结识过其他姑娘，即便他的答案是“有”，她也不会对此不悦，更不会因此无理取闹。
所以当烟萝看到移舟与一位黑衣姑娘说话时，她安静地等在帐前，没有上前打扰他。
烟萝不知，此时与移舟说话的姑娘，是他搭话的第四千九百九十九位。
其实也不算搭话，多是移舟往她们面前一站，与其对视几秒便抬步换下一个，搞得姑娘们一头雾水。有时遇到特别健谈的姑娘，移舟会与她说上两句。
“你在做什么？”
“验证一件事。”
“验证什么？”
“一种奇异的感觉。”
移舟转身往回走，烟萝见他面色有异，迎上前，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烟萝将两缕乌发绾成左右对称的双髻，剩下的如瀑般垂落在身后胸前，发尾微卷，额前至眉间留着碎发，恢复了往日的美丽娇俏。
移舟定定与她对视两秒，移开目光，摇了摇头，答了句“无事”，越过她。
烟萝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发虚，温泉里发生的事她记得断断续续的，难不成我对他做了什么暂时不该做的事？
她努力回想。应该……没有……吧。
在烟萝看不见的地方，移舟抬手捂上心口，这里依旧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他一一站在炎炎山所有的姑娘面前，都没有出现昨天那种浑身酥麻、口干舌燥的感觉。
方才看着她时，好像……也没有。
那昨天，自己是怎么了？
难道那时……炎炎山变得更炎热了？